晒秋图里的丰年

薛宏新

晒秋图里的丰年

文/薛宏新

中原的秋，说来便来，那风竟似筛子眼儿里漏出来一般，不声不响地漫了过来。风过处，梧桐叶子簌簌地响，一声紧似一声，这便是秋的哨音了。农谚里讲“一叶梧桐一报秋”，诚然如此。乡野里，暑热的蛮劲儿终于散了，那风，仿佛浸过了清凉的井水，初初摇晃着，驱赶着积压心头的燥气，这便是所谓的“凉风至”了。

秋日虽至，暑气的余威尚未消散殆尽。庄户人家却早已等候多时，此刻倾巢而出，宛如一场默契的盛会。屋檐下，屋顶上，窗台边，凡是日光能照得暖热之处，都被当作巨大的画布铺展开来。红辣椒，仿佛火苗窜跃，被女人们灵巧的手串成串儿，沉甸甸悬挂在木桩之上；黄灿灿的玉米棒子，脱去了青涩的外皮，金黄的颗粒被捋下来摊在苇席上，铺成一片厚实的金色大地；新割的稻谷，带着泥土的清气，在石磙压得光溜的打谷场上酣畅淋漓地曝晒，日光水一样漫过每一粒谷子……这红黄二色浓烈地碰撞、交融，织就了中原大地最鲜亮、最朴实的“晒秋图”。

日头渐西，树荫如墨泼在地上，四邻齐聚荫凉处，东家长西家短地闲叙。农家人一年忙到头也只有此刻稍得安闲。李老汉眯着眼，手里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目光却胶着在自家屋顶那片耀目的金黄玉米上：“瞅瞅！粒儿瓷实得很呐！老天爷开眼，肥力算是扎进土里了！”旁边王婆子也笑，眼角的褶子堆得深厚：“可不是嘛，俺家那椒，红得要滴血似的，辣得够味儿！”话语间，一种混杂着汗味、尘土气息与谷物清香的朴厚喜悦，便在这晒秋图里悄悄地弥漫开来。

待白日里晒足了日头，天一擦黑，厨房灶膛的火苗便仓促地舔着漆黑的锅底。立秋这日，庄户人家讲究“贴秋膘”。夏日里被暑气熬瘦了的身架子，需得用些扎实荤腥来滋养填补。火苗跳动，大铁锅内热气滚涌翻滚，大块带皮的猪肉混着浓稠的酱汁咕嘟咕嘟翻腾着，肉香霸道地钻进鼻孔；整条的鱼下了锅红烧，油亮亮的酱汁裹着鱼肉，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整只的鸡鸭在砂锅里慢炖，油脂浸润着厚实的皮肉，汤色浓厚如奶汁。厨房里烟雾缭绕，人置身其中，仿佛被浓香浸润透了全身皮肤。苏辙那句“伏中苦热焦皮骨，秋后清风渥肺肝”，可不正是这般滋味？连骨肉都似被这浓油赤酱安抚妥帖了，每一缕香气都像一只温柔的手，将整个疲乏的夏天揉捏熨平。

饭后，暑气尚未散尽，娃娃们缠着要啃秋。立秋啃西瓜或香瓜是老辈传下的习俗，也说是啃去暑气尾巴的意思。当家的男人便从井里提出镇得冰凉的西瓜来，菜刀甫一切下，瓜皮便清脆地迸裂开来，露出鲜红水润的瓤来。娃娃们抢上前去，双手捧起一大瓣，将脸埋进瓜肉里，咔嚓一口，用力啃咬下去，汁水四溅，糊了满脸满手，却只咯咯地笑。瓜汁清甜冰凉，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五脏六腑间残存的火气。

夜深露重时分，屋檐墙角草丛深处，寒蝉声便起来了。那叫声先是幽幽的、怯怯的，丝丝缕缕，渐次连成一片，清冷而执着地钻进耳朵里，提醒着人们白昼的燥热终究只是一层浮皮。“白露降”了，夜风日渐凛冽，草木都浸透了凉森森的水汽，叶片上凝结了细密晶莹的露珠。寒蝉在冰凉露水中鸣叫着，声声切切，把秋的金色讯息一寸寸嵌入土地的深处，也锲入人的骨头缝里——好日子要一天冷过一天了！

白日喧嚣的晒场终于静下来，暗影浮动。空着的箩筐静静卧在角落，白日里盛放的丰饶之物皆已安然归仓。院角残存的西瓜皮泛着清冷水光，红辣椒串在墙上挂着，在暗夜中沉淀为更深的暗红，仿佛凝固的火焰。屋檐瓦楞间，一只寒蝉似乎累了，拖着长音，嘶嘶嘶鸣声渐渐弱下去，最后飘散在微凉的晚风中，余韵悠悠，朝着无边无际的暮色深处蜿蜒而去。

晒秋图景里流淌的，是汗水与土地酿出的醇酒；贴秋膘的灶火，烹煮着对季节流转的敬畏；而寒蝉声穿透薄暮，终将我们送回大地深处——那挥之不去的凉意，恰是生命根脉处永恒的清醒。

立秋之后，一切喧哗终究要沉入泥土，在寂静里孕育下一个春天。人亦如是，在寒凉深处守着温热之心，如同晒场上遗留的红辣椒，火种深埋，静待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