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ki与小迪（3）

沉沉

悬崖之上，小迪紧紧拥住怀中单薄的Kiki，隔着厚重冬衣，仍能清晰感受到她身躯细微的颤抖，仿佛风中瑟瑟的枯叶。Kiki花白的发丝在风中凌乱飞舞，拂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她浑浊的眼眸里，早已失却了昔日的慧黠，只余下迷茫，唯有那干裂的唇，依旧凭着某种顽固的本能，像幼兽寻求庇护般，微弱却执着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哥哥…哥哥…”

“哥哥”……这声呼唤，瞬间刺穿五十年的岁月风尘，带着小迪重重跌回那个闷热的夏夜。

那时，他们尚年轻，小迪的屋子狭小而拥挤，风扇徒劳地搅动着凝滞的空气，发出嗡嗡的呻吟。Kiki蜷在小餐桌上，写着她的论文，她突然转过身，眼里布满熬夜的血丝，嘴角却倔强地向上扬起，骄傲地说：“哥哥，我是很勇敢的，我是打不死的小强！” 她举起拳头，用力挥了挥，仿佛要击碎眼前所有无形的壁垒。

小迪正埋头在图纸里，闻言抬起头，目光落在她强撑的眉眼间，温煦的笑意自然而然在唇边漾开：“嗯，很好，这样很好。”

Kiki脸上的笑容却像被风吹散的云絮，慢慢隐去了。她站起身，走到小迪面前，蹲下来，仰起头，双手捧住他的脸，带着依恋：“但是哥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每一个字都敲在小迪心上，“因为有你，我才勇敢。” 她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近乎于恳求的执拗，强调着，“你记住，如果没有你，我是绝对不会勇敢的，绝对不会，你记住。”

小迪心头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撞击。他放下笔，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却终究只是轻轻地、安抚似的，落在她微凉的肩头。那句“我也是”，却终究未能说出，只化作胸腔深处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

记忆如潮水般退去，眼前依旧是刺骨寒风和茫茫雪雾。Kiki的身体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那双被阿尔茨海默的橡皮擦无情抹去了所有色彩的眼睛，此刻却奇异地、短暂地聚焦在小迪脸上。浑浊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微弱的火星挣扎着闪了一下，随即又被无边的灰暗吞没。她似乎是辨认出了眼前的这张脸：“哥…哥？” 这声呼唤，不再是茫然的呓语，带着一丝微弱的、近乎惊喜的确认。

就是这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确认，瞬间击溃了小迪苦苦支撑了半生的堤坝。

“Kiki”,小迪的声音破碎不堪，如同老旧风箱最后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甜和泪水的咸涩。他低下头，干裂的嘴唇颤抖着，贴上妻子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耳廓，用尽此生最后一丝气力，将那句迟到了五十年的回应，连同灵魂的重量，一同烙印进她仅存的意识深处：“你可知……没有你……我也不会……勇敢……”

话音飘散在呼啸的风里，轻得像一声叹息，又沉重得如同命运最终的裁决。小迪的手臂骤然收紧，那力道几乎要将怀中轻飘飘的身躯嵌入自己的骨血。他不再看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薮，只是深深地将脸埋进小迪的颈窝，最后一次贪婪地汲取那熟悉却早已被病魔稀释了的气息。

悬崖边的风很大，吹乱了Kiki银白的头发。她站在那里，仍在低喃着："哥哥…….”

小迪站在她身后，双手虚扶着她的肩膀。他望着妻子单薄的背影，突然轻声哼起一段旋律。那是《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开头几个小节——初中时Kiki第一次登台，唱的正是这首歌。

Kiki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小迪继续哼着，看到她的手指在空气中轻轻打着节拍，像钢琴家触碰看不见的琴键。这是三年来他发现的秘密：当所有语言都失效时，音乐仍能短暂地唤醒某些沉睡的神经通路。

"小迪..."Kiki突然转过头，眼神比平日清明许多，"唱片机..."

小迪的心跳漏了半拍。他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取出那个早已磨损的随身听——里面录着五十年前他们在大学音乐社团的演出。当《月亮代表我的心》前奏响起时，Kiki干枯的嘴唇开始跟着旋律微微开合。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她的声音沙哑却准确，像生锈的琴弦突然被拨动了正确的音高。小迪的眼眶瞬间湿润，这是她患病后第一次完整唱出一句歌词。

记忆如倒流的溪水涌回1982年的夏夜。音乐学院排练厅里，担任钢琴伴奏的小迪看着舞台中央的Kiki，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白衬衫袖口沾着颜料，唱到副歌部分时突然转向他，眼睛里落满星光："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

此刻悬崖边上，七十岁的小迪颤抖着接唱下一句："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却让Kiki脸上浮现出奇异的光彩。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触碰小迪泪湿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把珍贵的小提琴。

风突然转了方向，随身听里的磁带发出刺啦的噪音。Kiki的眼神立刻又变得混沌起来。"哥哥？"

小迪急忙调整随身听，但机器终究敌不过岁月，卡住的磁带发出垂死般的哀鸣。他看见Kiki眼中的光芒正在急速消退，就像当年他们在廉价公寓里，那个总在雨天短路的旧唱机。

"没关系，"小迪突然放开嗓子清唱起来，"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这是他们结婚时在民政局门口，他红着脸对她唱过的歌。Kiki的瞳孔微微扩大，干裂的嘴唇跟着翕动，但这次没能发出声音。

小迪的歌声在寒风中颤抖。他想起医生说过的话："音乐记忆往往最后消失..."

此刻悬崖上的风撕扯着乐谱，Kiki突然用清晰的声音说："你记住，如果没有你..."她的手指紧紧攥住小迪的衣袖，指甲透过毛衣扎进他的皮肤，"...我是绝对不会勇敢的。"

随身听终于彻底沉默，他抱紧妻子，在她耳边唱起那首她产后抑郁时，他每晚哄她睡觉的摇篮曲。

Kiki的身体渐渐放松，头靠在他肩上。小迪望着脚下云雾缭绕的深渊，歌声越来越轻。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风里时，他感觉Kiki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这是他们年轻时在音乐会上的暗号，表示"该回家了"。

"好，"小迪吻了吻她花白的鬓角，"我们回家。"他抱紧Kiki，向前迈出一步。在下坠的瞬间，他听见Kiki哼起一段陌生的旋律，轻快又明亮，像是他们从未一起听过，却又属于他们所有的记忆深处。

“是该回去了！”他抱着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拥抱失而复得的圣物，又像一片终于找到归宿的秋叶，向前一步，纵身投入了那片虚无的、呼啸的、同时也是永恒的寂静之中。就在这急速下坠、意识被狂风搅得支离破碎的瞬间，小迪忽然感到怀中那一直僵硬蜷缩着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极其柔软地松弛了一下。

仿佛绷紧了一生的弓弦，终于在这向着终焉的坠落里，找到了松弛的契机。Kiki的头，不再是无意识地歪斜，而是温顺地、安然地，轻轻枕在了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她的脸颊紧贴着他心脏的位置，隔着厚厚的衣物，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清晰地传递过来。

小迪在呼啸的风中低下头。他看到Kiki紧闭的眼睫下，那紧锁了不知多少时日的眉头，竟悄然地、缓缓地舒展开来。那是一种近乎于婴孩般的纯净与松弛，一种卸下了所有尘世重负的安然。几缕被狂风吹散的银丝拂过她舒展的眉宇，像温柔的抚触。

“哥……”一声微弱得几乎被风声彻底吞没的呓语，如同叹息般，从她唇间逸出。那声音轻若鸿毛，却像一道温热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小迪被寒风冻结的心脏。

小迪猛地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用尽生命最后的热力拥抱着她。急速下坠带来的冰冷窒息感似乎在这一刻奇异地消失了，一股温热的暖流从心口处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闭上眼，滚烫的泪珠再次夺眶而出，却在离开眼眶的瞬间就被凌厉的疾风吹散，消失无踪。他更深地将脸埋进妻子花白的发间，在那熟悉的、被风霜浸染过的气息里，发出一声悠长的、混杂着无尽悲恸与奇异安宁的叹息。

悬崖之上，寒风依旧在嶙峋的石壁间呜咽徘徊，卷起冰冷的雪沫，打着旋儿，无声地覆盖了方才两人站立过的最后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