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赏荷

夕雨斜阳

今夏，年轻人说：“巨热”。

确实，一个“巨”字胜过千言万语对热的描写。传言热得铁轨变形马路煎鸡蛋，有的地方热死了庄稼热死了牲畜，等等。唯独荷塘不竭，荷颈挺立，荷叶碧绿，荷花妖艳，荷香清凉。于是，荷塘就有了凝聚力，无论早晚总要去门前的荷塘边转转，像是被勾了魂魄，一看就是一夏。看多了就野生出很多奇奇怪怪想法。

一

晨雾如纱，湖面平展若一方新磨的铜镜。采莲舟子无声划开水面，长篙起落处，圈圈涟漪荡碎了倒映的天光。忽有白鹭自苇丛惊起，雪翅劈开灰青色晨霭，向天际扶摇而去——翅尖掠过的虚空里，七千年的沉香正从田田荷叶间蒸腾弥漫。

荷之重，首重其根植泥淖的筋骨。河姆渡遗址的炭化莲子，在七千年淤土中静卧如哲人闭目，待考古者的毛刷拂去尘埃，便向今人吐露新石器时代的水泽秘语。藕节在江南水田里盘曲如苍龙，灾年饥馑时，这深埋淤泥的白玉连环，便化作救命的锁链。宋人酒肆中盛行的“碧筒饮”，取鲜荷为盏，琼浆倾入时，叶脉里奔涌着草木的魂灵。那些青瓷莲纹盏托、银鎏金莲瓣杯，在工匠指间脱胎换骨，终使寻常饮馔之事，升格为天人交感的仪典。

而荷的精魄，偏要自这浊泥中抽枝展叶，直指云霄。周敦颐在月下荷塘前驻笔凝思，“出淤泥而不染”六字如金刚杵，为华夏士子锻打出精神脊梁。紫禁城文华殿藻井中央的鎏金莲瓣，高悬于帝王头顶三尺处，将道德明镜的清辉洒满丹墀。更见西湖岳王庙里，那方“碧血丹心”碑下浮雕的缠枝莲纹，根须深扎于忠烈热血浇灌的土壤，花瓣却怒放在千秋浩气的穹顶——浊世与清辉，竟在一茎荷梗上完成神圣媾和。

礼法的经纬间，荷纹化作权力的符码。唐代官袍上，三品大员鹘衔瑞草，六品小吏唯饰莲纹，衣冠禽兽的序列里，草木自有森严阶秩。开封府衙戒石铭四周，莲花浮雕环抱“尔俸尔禄，民膏民脂”的警句，青石冷光中，莲之清浊已成官箴具象。最是紫禁城太和殿前那方九龙莲纹御路石，帝王的龙靴踏过莲瓣时，石纹里蛰伏的江山社稷便在足下震颤。

当晨光刺破雾帐，采莲舟上忽起清歌。江南六月廿四荷花诞辰，西湖千舸如梭，穿行于翠盖红幢之间。采莲女皓腕翻飞处，带露新荷坠入竹篓，罗裙与荷叶在波光中混作一色。苏州山塘河面，昨夜放流的万盏荷灯犹在回澜中明灭，烛泪凝成胭脂色的薄冰，载着凡俗愿力漂往来世。湘西山民葬礼上，糯米蒸制的“莲花重生糕”在蒸笼里绽放，热气氤氲中，生者以舌尖体悟死生轮回的深意。

采莲舟渐没入藕花深处，唯余几茎断荷在波心打转。白鹭早已化作天边淡墨，而荷香正从湖面升腾，漫过雷峰塔地宫出土的银质阿育王塔，漫过敦煌257窟鹿王足下的宝相莲纹，漫过朱自清月下凝望的那片田田叶子——这香气浸透青铜器上的斑驳绿锈，渗入经卷蠹蛀的纸页，终在惊鹭振翅的裂帛声里，将七千年文明精魂泼洒成天地间无字的大书。

二

湖面复归澄明，碎荷的倒影在涟漪中聚散浮沉。一粒遗落的莲子正坠向湖底淤泥，黝黑的硬壳裹着七千载春秋的密约——来年惊蛰雷动时，它将刺破幽冥，以青钱小荷重续天地间的绿章。

暮色如砚中墨汁在宣纸上洇开，荷塘渐次隐入苍茫。白日采莲女的竹篙声已杳，却有更幽邃的声息自水底升腾：那是战国青铜莲瓣洗在博物馆展柜中的无声吟啸，是敦煌257窟九色鹿足下莲花绽放时的梵呗轻颤，更是朱自清月下独行时，荷叶摩挲衣襟的细碎清响。七千载文明并非沉寂的标本，它随晚风在荷香中流转，借每一缕月光还魂。

忽见岸边老柳下，有垂髫小儿擎纸灯而来。素纱绷就的六角灯面上，墨笔勾勒的莲花随烛火摇曳生姿。灯影入水的刹那，满湖星月俱碎，恍见北宋汴河上元夜，万千荷灯浮沉如星河倒泻；又似湘西放灯人吟唱的古老招魂曲，将生者的祈愿托付流水，流向幽冥深处的莲台。这点点火光里，跳动着永不熄灭的民俗心脉。

更深露重时，藕花深处浮起一叶扁舟。舟中老叟以枯枝为笔，就着月光在船舷刻下新痕——这是渔人记录莲汛的原始历书。凹痕深浅如《周礼》记载的“土圭测影”，与《齐民要术》里的种藕时令暗合。当他的刻痕与祖父遗留的旧迹重叠，时光便在木纹中完成闭环。这艘载满岁月刻痕的朽木船，恰似飘浮在水上的活态《荷谱》，以最朴拙的方式守护着物候密码。

东方既白，第一缕金芒刺破云翳。雷峰塔地宫出土的银阿育王塔沐在晨光里，塔身莲瓣上的缠枝纹忽然游动如活物。那些细密纹路沿着光路攀援，漫过敦煌壁画的剥落金箔，缠上紫禁城藻井的鎏金莲心，终在西湖初绽的新荷尖上凝成露珠——此刻，自河姆渡炭化莲子中苏醒的精魂，正驾着白鹭的羽翼巡游天地，将七千年沉香泼洒成无字天书。待采莲舟再度划破镜面，那圈圈荡开的岂止是水纹？分明是文明年轮在时光深潭中永恒的漾动。

三

晨雾再起时，满塘荷花忽如焰火迸溅。千朵红莲自墨绿波涛中擎出，瓣尖垂坠的露珠里，竟各自封印着一轮微缩的朝阳。我俯身欲掬，指尖触及水面的刹那，整片荷塘骤然失声——风止，浪凝，连振翅的蜻蜓也悬成碧空中的翡翠别针。

“且看这身骨。”清音自花心漾出。但见最硕大的那朵红莲缓缓倾身，花瓣次第舒展，露出蕊间立着的精灵。她头戴莲房冠，身着藕丝裳，足尖点在金黄花药上，随荷风轻颤如弦音：“淤泥是我立命的地基，清露是我飞升的云梯。”

精灵跃至荷叶，叶盘顿时化作翡翠舞台。她赤足踏过叶脉，每一步都激起圈圈光晕：“河姆渡的莲子是我胎衣，战国青铜洗的莲瓣是我鳞甲。”足尖轻点处，叶上水珠聚成玲珑宝塔——正是雷峰塔地宫阿育王塔的微缩光影。塔尖金芒流转，映出敦煌飞天裙裾间的缠枝莲纹。

“来触这纹路。”她忽然引我指尖按向叶脉。翡翠脉络骤然灼烫，指腹下奔涌起七千载春秋：新石器时代先民嚼食莲根的甘苦，宋代窑工在青瓷胚胎刻划莲瓣的专注，西湖画舫上仕女以荷盏饮酒时染醉的胭脂......无数生命记忆顺着叶脉灌入血脉。

花灵忽展双臂，满塘荷盏应势怒放。花瓣层叠绽裂的脆响中，她清吟如诵天宪：

> “佛坐莲台非慕我清净

> 儒生写我是借茎铸骨

> 帝王踏莲纹要证天命

> 怎知我本泥中一团火？”

吟声未歇，骤有金粉自莲房喷涌。粉雾弥天处，花灵身形渐淡，唯余星眸如炬：“且记取——七千年只是莲子的一个盹，你们捧作圭臬的经典，不过是我昨夜抖落的露稿。”语毕化虹遁入花心，满塘凝滞的时空轰然解冻。风浪重喧，蜻蜓振翅掠过我颊边，翅上犹带一缕荷魂沉香。

我怔立水湄，忽觉掌心微痒。垂目但见半枚莲子深嵌纹路，黝亮如淬火的黑玉。远处采莲歌再起，满湖荷花在声浪中摇曳生姿。原来最磅礴的文明史诗，终以最谦卑的方式回归泥土——当我的骨血里开始奔涌莲的脉络，七千年精魂才真正找到鲜活的宿主。荷香漫过肺腑时，恍见自己跪坐如藕节，指间抽出青翠的新枝。

四

当最后一缕人息融入荷香，我的脊椎忽作翠竹拔节之声。皮肉如陶胚遇水崩解，指端绽出藕芽似的骨刺，在波光中抽出玉白的根须。发间千茎青丝垂落成藤，缠住湖底七千年前的炭化莲子——河姆渡先民咀嚼过的苦涩，此刻正在我舌底泛起陈年淤泥的腥甜。我脚趾沉入淤土刹那，整片西湖的时空如绢帛撕裂。战国青铜莲瓣洗的绿锈在我趾缝蔓延，南宋银鎏金莲瓣杯的寒芒沁入骨髓。忽有凿击声自地脉传来：是云冈石窟匠人在穹顶雕琢莲座，敦煌画师正往鹿王足尖点染金粉。我新生的藕节贪婪吮吸着这些文明残片，根须穿透唐宋淤泥层时，忽触到雷峰塔地宫那尊银阿育王塔的塔尖。

“接稳了！”塔中传来瓮声。整座塔轰然解体，化作八万四千枚银莲瓣，顺着根脉涌向我的茎管。佛经梵文在藕孔里流转成乳白浆液，与《爱莲说》的墨韵在脉络中交汇——儒释道三家精血，终在植物纤维里完成大融。

颅骨绽裂处，千层莲瓣如凤凰振翅般轰然怒放。花瓣边缘滚着金边，细看竟是紫禁城藻井脱落的金箔。花房中央，周敦颐执笔悬空而立，毫尖墨滴坠入花蕊，溅起满天花粉幻象：

- 李白踏莲舟自天河来，舷边缀满越窑青瓷莲纹粉盒

- 宋徽宗《池塘秋晚图》残卷裹着荷风舒卷

- 湘西河灯汇成光河注入蕊心，每盏灯焰里坐着微笑的祖先

最艳的那瓣忽现朱砂符文，原是开封府戒石铭上“民膏民脂”四字游来，烙成护花真言。花瓣开合间吞吐云气，将西湖烟波织成素纱披在肩头。

暮色苍茫时，那只总在黎明惊飞的白鹭归来。它卸下雪羽，露出青铜浇筑的筋骨——翅骨是战国青铜洗的莲瓣纹，目珠乃阿育王塔顶的舍利子。鹭喙轻啄我花冠，喙尖寒芒刺破黄昏：

“该醒了。”

剧痛中我浑身战栗，莲房内封存的记忆如暴雨倾泻：

- 新石器时代少女以骨针串莲子的触感

- 汴京虹桥下荷灯熄灭时的叹息

- 朱自清月下抚过叶背的指纹

鹭喙第三次啄落时，我骤然看清它左爪系着红线——线端竟连着我写作此文的右手腕！振翅声里，千年时光如剥落的画皮簌簌飘坠。

当鹭影没入残霞，满湖荷花忽然朝我垂首。我的皮肤已化作透青叶膜，筋脉凸起为叶脉经纬。忽有采莲舟破浪而来，船头稚子伸手折我。茎断处乳白浆液喷涌，渗出《周礼》记载的膏物芬芳。在孩童欢叫声里，我终悟七千年文明传承的秘辛：真正的永生，是把精魂凝成莲子，任后来者折断枝茎，将芬芳播向更远的水域。此刻我根须仍深扎河姆渡淤泥，而新绽的花苞已开在二十二世纪的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