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菱角藤

蓝色大海

八月的溽暑未消，小区池塘却早被菱角藤铺满了水面。那墨绿藤蔓密密层层，挤得水面一丝光也透不出。我攥着竹竿立在岸边，竿头探入浓稠的绿丛，搅动一池滞水。竹竿拨开浮叶，摸索着勾住水底盘结的藤蔓，用力回扯——藤蔓裹挟着淤泥湿淋淋甩上岸边。水腥气混着烂泥的土味扑鼻而来，腰背在一次次弯腰发力中渐渐酸胀。不多时，脚下便堆起了一小垛青黑的藤蔓，水珠顺着茎叶滴滴答答，渗入脚下泥土，晕开一片深色。

蹲在池边收拾这堆湿重的收获，手指被藤上细刺扎得微疼。我拨开纠缠的藤叶，专拣那最鲜嫩的一段藤茎掐下，脆生生的断口渗出清液。这动作如此熟稔，恍然间仿佛母亲就在身旁——她枯瘦的手指灵巧翻飞，专挑水灵肥厚的嫩茎掐断，青筋微凸的手背上沾着点点泥水，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泥泞里拾掇珍宝。

嫩藤在清水盆里反复淘洗，浮泥随水荡去，终于显出青翠本色。我搬了小凳坐下，学她当年的样子，用小刀仔细刮去藤茎表层青皮。青皮褪下，露出内里柔白的茎肉。这还不算完，又将茎条对半撕开，指尖捏着，对着天光一丝不苟地剔去内里细韧的老筋。这功夫最磨人，稍一懈怠，留下半根老筋，入口便是扫兴的粗粝。指尖在凉水里浸得久了，微微发麻，盆中水影摇晃，竟叠映出母亲当年俯身井台、凝神静气剔筋剥络的身影。

嫩茎切作寸段，撒上细盐揉搓。起锅烧油，油热后倒下碧绿的菱角藤。锅中“滋啦”一声脆响，清新之气霎时腾起，满室生香——这气息如一把钥匙，蓦然旋开了记忆的锁：母亲系着旧围裙立在灶前，油锅爆香，蒜末在热油中翻滚出浓烈香气，她利落地倒入菱角藤段，铁铲翻飞，翠色在滚烫的镬中愈发油亮深浓。汗珠沁出她额角，她用袖口匆匆一抹，专注的侧影在油烟热气里微微晃动……那灶间的烟火与锅铲的脆响，曾是人间至为安稳的注脚。

一盘清炒菱角菜端上桌，青碧依然，油光润泽。夹一筷入口，初嚼微涩，细细咀嚼后，一股水塘深处特有的清甜缓缓渗出，缠绕于唇齿之间，脆嫩爽口，仿佛咬碎了整个水塘的夏末。我慢慢咀嚼着，那微涩之后的清甜在舌尖弥漫，熟悉而熨帖，可灶台前那个忙碌的身影却再不会转过身来——这盘中的滋味分明如昨，那赋予这滋味的人，却已永远隐入了时光的帘幕之后。

原来有些滋味，纵然倾尽全力去复刻，舌尖寻回的也只是记忆投下的淡影。那竹竿探入水中的微凉，那指尖剔筋时的凝神，皆成了无声的祭奠——在烟火灶台与人间食事之间，我们打捞的，何止是水塘里的几缕青碧？更是沉落于岁月深处、再也无法复刻的暖意。母亲亲手调和的那份人间至味，终究是沉入了光阴的深潭，徒留舌尖一点微涩后的清甜，供我在每一个菱角初肥的季节，固执地打捞、沉默地咀嚼，一遍遍确认那永远失落的源头。

这盘菱角菜，终究是存着母亲的滋味，在时光里慢慢凉透，却始终在我心头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