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记(15)太平坝夜歌

小安溪人(邹童)

暮云被山风研成淡墨，在太平坝的天际洇开时，原川红二路军指挥部的老木房正从史卷里起身。檐角悬着的风，裹着山岚的清润，也卷来避暑客的履声——他们是奔着这夜的红色星火来的，像奔着一捧能焐热岁月的炭火。

红地毯铺在古木阶前，如从破晓处裁下的霞缎。灯光骤起时，三两道光束刺破暮色，舞台便成了磁石的芯，把所有目光都吸成了聚光灯下的星子。

独唱的女歌手着红裙立在光里，像株浴火的山茶。《唱支山歌给党听》的调子刚漾开，嗓音便顺着风漫下来："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那"母亲"二字拖得绵长，似将百年光阴都揉进了喉间，让台下人恍惚看见，无数双攥着粗粮、捧着油灯的手，正朝着红旗升起的方向合拢。穿蓝布衫的老人垂了眼，指节在膝头轻轻叩着，像在数那些刻进年轮的节拍；梳麻花辫的姑娘仰起脸，睫毛上沾着的山露，不知何时被歌声烫成了泪。

联唱如潮，《英雄赞歌》的豪迈还在梁上绕，《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的明快已漫过脚背。歌手们接力似的，把硝烟里的冲锋、铁道旁的机智，都织进旋律里。有个戴草帽的汉子，忽然跟着哼起"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惊觉时慌忙捂住嘴，却见邻座的老太太正冲他笑——原来有些调子，早就在血脉里生了根。掌声起来时，不是零散的，是成片成片滚过坝子，像风吹过成熟的稻浪，连远处的虫鸣都跟着和。

歌舞剧《红岩》的幕布拉开时，月光恰好爬上木房的脊。"监狱"的铁栅栏后，江姐的蓝布旗袍沾着"血痕"，竹签扎进指缝的刹那，她昂首的台词震得空气发颤："竹签子是竹子做的，共产党员的意志是钢铁！"许云峰在暗夜里凿墙的身影，被灯光投在幕布上，像株在石缝里生长的松。台下忽然静得能听见心跳，有孩子扯着爷爷的衣角问"他们疼吗"，老人没说话，只是把孩子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国际歌》的旋律骤起时，全场人都站了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数百人的声浪撞在山壁上，又弹回来，裹着松涛、裹着虫鸣，在太平坝的夜空里翻涌。穿白衬衫的年轻人把手机闪光灯亮成星海，银发老者的声音虽颤，却字字如钉——这旋律从巴黎公社的街垒飘来，此刻正落在川东的山坳里，落在每双握着当下、望着明天的手心里。

舞蹈《大板桥的姑娘》接在激昂之后，恰如骤雨初歇时的虹。穿绣花围裙的姑娘们旋身时，裙摆如蝶翅振起，银饰叮当里混着清脆的笑。她们踩着三拍子的步点，把当年红军路过板桥时，姑娘们递茶送水的欢喜，都跳成了山茶花的模样。有个避暑的阿姨跟着晃起头，说"这才是日子该有的甜"，话音未落，便被身边的掌声淹没。

夜渐深时，《红岩》的余韵还在木窗棂间绕，《国际歌》的回声已漫过田埂，《大板桥的姑娘》的银铃似的笑，正和着山风往星子那边飘。避暑客们散去时，脚步里都带着些沉甸甸的东西——是江姐指间的血，是歌声里的火，是姑娘裙摆上的光。

太平坝的风依旧凉，可经了这夜的浸润，再吹过衣襟时，竟带了些暖烘烘的劲儿。老木房的檐角还挑着星子，像在说：有些故事，会跟着风，一直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