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缺处，无方长

了·

像似某个平常的夜晚，伫立院落，透过长明的灯火，望着病床上一动不动的父亲。他似乎并未真正的老去，只是安详地睡着了，仿佛天亮之后，他就会如常醒来，下地干活，然后全身心去热爱熟悉的一切与新的岁月光景。

穹苍之上的月亮依旧清辉照耀大地，以父亲恪守家的独有方式，默默守护着我们多年未曾真正团圆的“家”，守护那方荒草重生的院落。

坐在沉寂的夜里，我数着平静的星子，看月亮缓缓爬过屋顶，移过树梢，然后从容地向西坠落，朝着曙光即将喷薄而出的地方走去。我虔诚地祈祷，祈愿新的黎明里，我们都能获得幸福的重生—父亲未曾衰老病痛，家人得以常聚。

整夜整夜皎洁的月光，无言地悬在头顶之上。那暗夜里神秘的光影，清晰地映在父亲起伏微弱的胸膛，也浸透着我内心万般油煎似的焦灼。此时此刻，平生所奋力追逐的所谓理想，竟如一场大梦。我愚蠢地以为，总会有后来家人团聚的日月，总觉得来日方长。

岂料，在岁暮无常里，“来日”竟被冷酷地一笔勾销—耄耋之年的父亲，终究是等不起。

我们这一代人，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纷纷离乡背井，将背影留给故土，将热望投向远方。我们深信所谓“前程”如同远方的灯塔，足以照亮整个家族的未来，为此不惜流落异乡，辗转漂泊。曾几何时，我们笃信，只要奋力向前奔跑，身后的港湾便温暖常在。于是，我们将归期推了又推，在“等忙过这阵” “等条件再好些”的自我宽慰中，心安理得地放逐着自己。

岂知岁月如刃，悄无声息地刻蚀着等待的背影。

我们全然不知，父母的目光被岁月一天天磨得浑浊，挺拔的身躯在等待中被时光一寸寸压弯，当故乡的守望者终于倒下，当那扇永远为我们敞开的门扉悄然合拢时，才猛然醒悟“原来生命中最沉重的代价，并非物质的匮乏，而是与至亲之间那无法跨越的、生与死的天堑”。

多少人在异乡的月圆之夜，对着冰冷的手机屏幕，吞咽下那句轻飘飘的“一切都好”？又有多少人，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被故乡传来的消息彻底击溃，才痛彻心扉地明白，那些被我们轻易推后的归期，早已在命运的暗流里悄然沉没。

父亲病榻前那无声的眨眼，胜过万语干言。我才真正懂得，所谓的“来日方长”，不过是生命赠予我们最残酷的幻觉。它麻痹了我们，让我们在追逐远方的同时，心安理得地忽略了身后那正在迅速沙化的时间沙漏。

生命的圆满，终究不在于抵达多么辉煌的彼岸，而在于珍惜并握紧当下与至亲共度的、每一寸朴素的光阴。

清冷的月光悄然西斜，沉入大地边缘，如同父亲缓缓合上的眼帘。然而就在那沉落的尽头，微弱的曙光正无声地撕裂着浓重的黑暗。东方天际，一缕微白正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弥漫开来，那是一种孕育新生的挣扎。那薄光如同初生的呼吸，带着湿漉漉的凉意，悄然抚过我们沾满夜露的肩头。月光与晨光在此刻短促地交接，犹如生命在呼吸之间完成的庄严更替。

月光曾照亮归途，也映照过无法弥补的缺憾；此刻晨曦初现，它清冷地提醒我们：月缺月圆，本是天地恒常之律，而人间至为深痛的“缺”，并非天上月轮，而是地上至深亲情缺席的团圆。

此际，当薄明笼罩，我心中那长久纠缠、如荒草般倒伏的悔恨，竟也如夜露般渐渐在晨光中消散。

这新生的光芒，它并非许诺能缝合所有失去的裂痕，亦不能唤回远逝的至亲音容。然而它凛冽地昭示着：真正的觉醒，始于看清了生命最朴素的真相那曾被我们盲目追逐、却终如流沙般难以握住的所谓“远方”，其光芒终究抵不过守候在出发之地的那盏昏黄灯火。它微弱，却曾是我们得以辨识归途的唯一坐标。

当清晓最终驱散残月，当新生的光彻底洗尽昨夜的寒凉，我们终将明白：尽孝之“圆”，不在月满中天那辉煌的一瞬，而在于无数个寻常晨昏里，那伸手可触的温热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