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妮】此去英国先见谁？

陈燕妮

（一）我这次还真不是只为旅行而去英国。飞机落地伦敦的时刻是在早晨，虽然已到夏季边缘，空气还是凉得肃杀。那天是个周末，全伦敦的公交都在此起彼伏地罢工，飞机落地之后，从机场去往市区的轻轨就在行将接近城边的关头，彻底不动了，整座城市肉眼可见被困在某种默契当中。我穿着从洛杉矶带来的薄底凉鞋走在几乎空无一人伦敦城乡结合部，冷风经由足底盘绕而上，寒意如蛇。 （飞机抵达伦敦，正值黎明将至。） 进城一路，倒腾交通，好在随身只有一个大箱，算是拖行顺手，一起又一起的停滞与等待，我跟着同样茫然无措的一堆外城来客，土里土气辗转抵达早就订好的伦敦华尔道夫酒店。遗憾这处盛名在外的著名酒店之小之破简直令人怀疑走错了地方，我后来还因为对方完全违背承诺失职提醒，获得了来自希尔顿总部（华尔道夫所属酒店系统）的百般道歉和15万积分赔偿，这是后话。 （正逢周末加上罢工，伦敦街头人迹稀少。） 在这个历经走走停停的早晨我把行李草草一放酒店前台，转身去了伦敦国王十字火车站（London King’s Cross Station），为着去看车站内尽人皆知的公共钢琴。就它。在无以计数的社媒视频片段中，这架钢琴简直成了伦敦的民间地标，南来北往的人在这里或者路过或者专程弹琴录像，无名的和著名的。如此一遍遍看下来吃进去，我将其气场无言记下，连那一帮子不知打哪儿来的五花八门触键之手我都还没忘，仿佛他们参与的是一场前仆后继的接力合奏，在我心头久不散场。 （2019年7月6日，著名的英国变装皇后Ophelia Love和Kitty Scott Claus圣潘克拉斯车站举办了一场流行歌曲表演，旨在为LGBTQ慈善机构METRO筹集善款。） 此琴著名之处还在于是由英国音乐人埃尔顿·约翰（Elton John）所捐赠。埃尔顿是英国著名歌手、钢琴家和作曲人，1969年出道后以《Your Song》成名，获得过5座格莱美奖、2座奥斯卡奖，并举办超过4000场演唱会，发行过30多张专辑，全球销量超3亿，为史上作品最畅销艺人之一。1990年埃尔顿创立了“Elton John AIDS Foundation（艾尔顿·约翰艾滋病基金会）”，以全球性视野推动艾滋病的预防、教育、药物获取、公平治疗等，至今已筹得超过5亿美元，资助了全球数十个国家的防治项目。1998年他被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封为爵士（Sir），2020年获得英国功绩勋章。 （让英国人最津津乐道的钢琴捐赠者是著名音乐人埃尔顿·约翰。） 记载中，埃尔顿·约翰是于2016年捐赠的这架钢琴。那年2月4日，他在车站内做了“快闪”即兴演奏之后，宣布将其弹过的崭新雅马哈钢琴赠予车站，并在琴身上写下“Enjoy this piano. It’s a gift. Love, Elton John（享受这架钢琴。这是一份礼物。爱你的，埃尔顿·约翰）”字句。英国人数是极度膜拜埃尔顿.约翰的。这人贫民出身，原名Reginald Dwight，成名后吸毒、抑郁、自毁、隐婚又出柜，经历过一系列人生曲折。后来他戒毒成功、结婚养子，现已成为LGBTQ社群著名的代言人。 （埃尔顿.约翰在捐赠钢琴上的签名。） 2023年3月，华裔郎朗也曾用埃尔顿捐赠的这架钢琴进行过演出。当时他是英国电视4台音乐节目《The Piano》的评委，车站演出是为该节目总决赛进行的快闪式宣传。当日，他在车站现场演奏了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的《野蜂飞舞》、李斯特的《爱之梦》片段，并与妻子吉娜·爱丽丝合奏了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尽管这场演出未做事先预告，还是在车站大厅引发重磅围观与拍摄，更成为总决赛终场的宣传亮点之一。 （郎朗在St Pancras车站演出之前和之中。） （郎朗夫妇在车站联合演奏。） 更让中国人熟悉的是2024年1月，伦敦当地的一位油管博主Dr.K与一个华人摄影队在车站公共钢琴边上的公开冲突。当时，知名街头钢琴演奏者Brendan Kavanagh（Dr. K）在公共钢琴做直播演奏时，遇到一群自称“为中国电视台工作”人员以暴露其隐私为由要求撤换视频画面，当即遭到Dr. K的拒绝。双方冲突越闹越大导致华人一方投诉警察介入，车站一度封闭钢琴现场。这段冲突在社交网络上迅速传播，相关视频播放量高达千万级别。 （著名争执开始之前的Dr. K。） （Dr. K和“中国摄制组”的纠纷流传极广。） （二）周末罢工期间的伦敦地铁和机场轻轨同样走走停停，还在运行的有限几趟车也可能在任何一站随机停下再不往前开，这一行我不得不由步行改地铁最终靠搭优步穿越持续空旷的伦敦街头，辗转到达国王十字车站。 （罢工中的伦敦城内公交随时停摆。） 国王十字车站外观雄伟老旧，挂着一脸没落帝国的年老色衰。站内大厅也偏昏暗，看得出经历过各种有心有意的不断翻修和改造。候车厅确实很大，但看过去基本一眼到头，这让我不免狐疑如此辽阔空旷的场所如何能适宜地摆放一架钢琴？为了确认，我一路问过站内好几位当值，答案五花八门，有人甚至热心笃定地为我指着站内某角落说，“曾经就放在那儿”。 （大名鼎鼎的伦敦国王十字车站。） 所谓“那儿”，看板高悬，风穿八面，如此兵荒马乱的生态环境别说摆放钢琴，就连苍蝇落地都会被纵横人流冲得七荤八素。面对南辕北辙的答案，不茫然是不可能的。我总以为公共钢琴是一个著名透顶的民间存在，哪知问道于最核心的“民间”，竟然对此语焉不详。说实话，直到今天我都对那个周末的遍问无果震惊不已。 （国王十字车站的室内大厅。） 在未曾预料到的找寻沮丧当中，只有一位车站人员明确告诉我，其实所谓“国王十字车站的公共钢琴”，指的是放在对面一个叫做”圣潘克拉斯国际车站（St Pancras International）”里的钢琴。我这才知道，就在这处南来北往的方圆当中还有另外一个火车站存在。他告诉我，“你只管过去，顺着琴声就能找到你想找的”。 （有着157年历史的圣潘克拉斯车站早不被用作铁路设施，目前属于商业与住宅混合用途。） 圣潘克拉斯车站和国王十字是相邻却独立的铁路枢纽，两站虽然只隔一条窄窄马路，却分属不同铁路系统和运营公司。这是个国际车站，之所以后来得以在欧洲乃至全球的火车游客中广为人知，主要因其于2007年扩建之后通往欧洲多国的“欧洲之星（Eurostar）”列车得以迁入，使其从一个相对冷清、濒临废弃的老旧车站，一跃成为伦敦的国际门户和建筑地标。 （伦敦圣潘克拉斯车站车站玻璃大厅部分。） 圣潘克拉斯车站的玻璃运营大厅于2000年开始大规模重建，其采用巨型钢结构和数千块三角玻璃板打造出明亮通透的半圆形空间，用作欧洲之星的国际出发厅。如今，整个圣潘克拉斯车站真正承担人流、光线、秩序与功能的，是后接出来的这个玻璃构造。其空间通透、动线清楚、售卖名牌食品和物件的店铺沿路而排，比国王十字那边老派敞篷汽车一般的空膛，更具时尚。 （各个季节的圣潘克拉斯车站主大厅。） （三）在埃尔顿·约翰捐赠钢琴之前，圣潘克拉斯车站早已设有公共钢琴，首架公共钢琴据知出现于2009年，由公益组织 “Play Me, I’m Yours” 发起设立，其为鼓励在城市空间中设立开放钢琴的公益乃至行为艺术组织。在那个阶段，钢琴的捐赠往往是由匿名个人或机构所为，供公众自由弹奏。 （圣潘克拉斯车站的公共钢琴一直都有。） 所有车站钢琴中，埃尔顿.约翰捐出的这架钢琴因为在车站不断被名人弹奏而愈发出名，巨星阿丽西亚·凯斯（Alicia Keys）等等太多国际明星都曾在此出现。2017年3月，国际明星约翰·传奇（John Legend）乘坐欧洲之星回到伦敦，也在圣潘克拉斯车站弹起这架钢琴并即兴演唱了《All of Me》，吸引大量路人驻足。说起这位“传奇”，我在洛杉矶看碧昂丝演出时曾巧遇他和自己具有泰国血统的太太带着孩子坐于我的侧后，随行保安黑熊一般杵在他们座椅旁的过道上，面目跋扈。 （巨星阿丽西亚·凯斯在车站弹琴。） （约翰·传奇弹着这架钢琴边即兴演唱。） 说回到我在伦敦的那个周末，最终循着指点走进明亮开阔的圣潘克拉斯车站开始我的寻找。车站一楼是主要候车大厅，由一个长条区域（Arcade）和一个半圆型纯商业区（The Circel）组合而成。这么到处坐着，连空气都在耳边放大，琴音若在，早该传来。奔走当中忽然看见我最爱的巧克力品牌Läderach即将开张的广告，这活似一个温柔的烫斗从我心头带着温度碾过。它也像某种暗号，在陌生的异地悄悄跟我打了个招呼。 （车站长条大厅是最主要的候车区域。） （我最喜欢的巧克力品牌店即将开幕。） 我在看尽半圆部分的所有门店之后才知道车站内里还有长条主厅。那是一条极长的商业通道，完全是为欧洲之星的出发和抵达而建。沿着此路向内而走，你会看到左侧为欧洲之星的种种功能设置，右侧比肩接踵地全是商号。慢慢走过这条通道的四分之三长度之后，就在欧洲之星出站口正对面，我忽然看到传说中的那架钢琴了。琴前早有一人端坐操持，周身稀脏，看起来无家可归，也不知他已在那里坐了多久。 （一位流浪汉模样的人一直都在敲击钢琴。） 琴声不大，必须走得很近才能听清。更兼这位弹奏人根本就在乱砸，这也搅扰了周遭候车诸君的清净。多亏琴音不很扩散，能把不成曲调的不堪入耳含混局限于弹奏者自己的世界里。四下祥和，态度温婉。这真是个自由舒畅的世界。 （这台钢琴显然是在英国买到，背面清楚标明：进口商为雅马哈音乐欧洲有限公司。） 我所见到的这架公共钢琴是雅马哈（Yamaha）立式钢琴中的 U系列型号，琴身标注为“日本制造”。在英国市场，这类雅马哈立式琴普遍由本地琴行从日本进口，属于结构稳定、耐用性强的经典型号，整个系列售价在9000至14000美金之间（折合人民币66000到102000元）。 （我在时，目睹了络绎不绝的弹琴人。） 我在伦敦的前后好几天，反反复复去了圣潘克拉斯车站七、八次，每次所见情状大致类同，钢琴永远有人在弹，也永远有人远远在看。但只要前者还没离开，哪怕只是坐在钢琴前摸索，也没人前去催促打扰，这导致我甚至连想给琴拍一张独照都变得毫无指望。这琴从未有空，始终被陌生人触碰与倾诉。直到某天下午，想必因为我站得够久，终于等到了一个珍稀空档。在短短的半分钟不到，前一人刚走后一人还在迟疑，我抓住有限的最后几秒，拍下煞是难得没有任何弹奏人、只有钢琴本尊的一照。 （我拍到唯一一张无人演奏的公共钢琴。） （四）确切地说，我在圣潘克拉斯车站见到的钢琴不是埃尔顿.约翰捐赠的那架，而是由英国音乐人安德鲁.韦伯音乐团队捐赠。记载中，前者在车站停放了8年后，于2024年的年末被站方公告送往雅马哈工厂维修。确实，“公共钢琴”的命运是遭遇流水席一般的不间断各种剁和各种虐，经手人绝大多数都是外行臭手，能撑8年已是奇迹。就连Dr. K也评价：“这些公共钢琴都快散架了，有的键是坏的，整个琴完全跑音，弹完手腕都要废了。” （公共钢琴被锁在站台的铁栏杆上。） 就在去年，圣潘克拉斯车站于2024年3月28日与安德鲁.韦伯（Andrew Lloyd Webber）的音乐团队“Andrew Lloyd Webber Musicals ”共同发布消息，确认团队捐赠了一架同是Yamaha 品牌的公共钢琴，别称“幽灵钢琴（Phantom Piano），取义韦伯的音乐剧名作《歌剧院幽灵》剧名。车站官宣原文如下：“我们非常高兴地宣布，Andrew Lloyd Webber Musicals慷慨捐赠了一台 Yamaha 钢琴，现已安置在圣潘克拉斯国际车站——这就是所谓的 “幽灵钢琴”。” （“幽灵钢琴”摆放在欧洲之星的出口。） （圣潘克拉斯车站不时能看到示威的场面。） 安德鲁·韦伯是英国著名的音乐剧作曲家，代表作有《剧院魅影》、《猫》、《艾薇塔》等。他曾获得1次奥斯卡奖、3次格莱美奖、6次托尼奖、7次奥利弗奖，也是极少数拿到“EGOT”（美娱界4大奖全满贯）的人之一。他于1992年被英女王封为爵士，1997年晋升为贵族，获“勋爵”（Lord）头衔。比较起来，他的这个头衔比埃尔顿·约翰获得的爵士（Sir）更高。 （安德鲁.韦伯和他著名的幽灵面具。） 韦伯捐赠的这架钢琴个人色彩极强，琴的前面板特制有《歌剧院幽灵》的招牌面具，琴身右侧板被钉了金属方牌，特别注明：“这架钢琴由安德鲁·劳埃德·韦伯音乐剧公司赠予圣潘克拉斯车站。”比照埃尔顿.约翰，韦伯也有留言：“音乐的真正之美在于它能连接人心。”留言虽则诚恳，却也能一眼看出这不是“低调赞助”，而是“高调署名”，此琴已从公共乐器被包装成了“带着身份戳记的展览品”。 （钢琴侧板有着韦伯音乐团队赠送的标志。） （我去时，车站有关钢琴的各种活动宣传持续都在，尤其热衷对埃尔顿.约翰的宣传。） 在我5月离开伦敦仅仅两个月后，2025年7月18日，车站官宣：“今天，圣潘克拉斯车站正式宣布引入一崭新Kawai K‑500立式钢琴，它已被安置在主拱廊大厅中央。这架新钢琴将与2024年由安德鲁.韦伯音乐团队捐赠的 “幽灵钢琴” 一同展出。”我敢说这种“添丁之喜”并不为吃流水席一般的那帮公共钢琴演奏者乐见，只因为这么一闹，把稀缺和独秀这些说不完道不尽的境界全被搅合了。当然，这玩意说得好听是“无名演奏者轮番上场，在城市转运站弹奏出各自的人生片段”。 （车站最新官宣进驻的kawii新琴。） 我相信圣潘克拉斯车站绝不接受一般人的捐赠，声望的门槛是必须的。只因为钢琴的捐赠者根本就在使足了撬杠，无论出于真心还是策略，一台钢琴、一次演奏，换来的是在这座国际大城进出门户的长期曝光，得到成千上万过客日复一日的凝视与分享。车站也极上道，懂得让一件说起来微不足道的乐器融入自己的庞大结构。公共钢琴不是点缀，却是连接陌生人的线索，让脚步交杂的空间虚幻多了赖以贯通的物理真实。只需路过，便可参与。不属于任何人，却属于所有人。 （车站的社媒平台会公布公共钢琴的动态。） （车站的公共钢琴不停地需要专业调音。） 钢琴仍在，车站还忙，赶车的人和演奏的手交替更迭。我想了想，这趟英国之旅还真没什么比“来看看钢琴”这事更具意义。虽说最多只算被时间轻轻标记过的见闻节点，但在当今反复怀疑情绪真伪的关头，我会感激区区一个公共乐器竟能促成自己主动选择执念的偏航。 （我第一眼见到的那架车站著名公共钢琴。） 多年牵挂，在伦敦无言落地。看它一眼，就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