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怎一个热字了得

丽烨

天未完全破晓，我便已醒来，并非被鸡鸣唤醒，而是被酷热从睡梦中拽醒。这八月份的博白县岐山坡村，即便夜晚也吝啬得不肯给予一丝凉爽。刘熙《释名》里“龌龊热”这三个字，此刻恰如其分地成了我身上黏腻汗水的生动注脚。我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热浪猛地扑面而来，就连清晨的微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荔枝林位于村东头，步行过去得花三十多分钟。途中，我碰到几位同样早起的村民，我们彼此点头示意，却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停下脚步寒暄。在这个时节，每分每秒都无比珍贵。清晨五点半，放假回到老家的我，与另外两个兄弟已然站在了自家的荔枝林里。荔枝林闷热得宛如蒸笼一般，昨夜天气预报说今日气温35摄氏度，但在这片红土地上，实际温度往往要比预报的高出两三度。我紧了紧草帽，将毛巾搭在脖颈处，便开启了一天的劳作。要知道，荔枝可不等人，熟透的果子挂满枝头，红得发紫，若是再耽搁，要么烂在树上，要么就被晒成干瘪的果壳。母亲昨晚提及，收购商的卡车傍晚就会来装货，价格早就谈妥，可过了今日，行情说变就变。

我的手指刚碰到果实，一只大黄蜂突然从叶子里冲出来，在我手背上狠狠蜇了一口。那火辣辣的疼让我倒吸凉气，更心疼的是那颗被碰掉的荔枝，“啪”地掉在地上，裂开的果肉渗出甜腻的汁水。

到了上午十点，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汗水不是一滴一滴地流，而是像几条滚烫的小溪，从额头、鬓角、脖子往下淌，模糊了视线。眼前这片荔枝林，在正午的烈日下，叶子都卷了起来，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黏糊糊的，每吸一口气都像在吞滚烫的沙子。我的手指因为一直摘荔枝变得麻木，指甲缝里塞满了树枝碎屑。最难受的是脖子，长时间仰着，颈椎像被针扎一样疼。我咬着牙，把沉重的竹筐往肩上颠了颠，粗糙的竹篾深深勒进皮肉。脚下的红土路烫得厉害，就算隔着薄塑料凉鞋底，也能感觉到热气直透脚心。

“阿丽，歇会儿吧！”母亲隔着几棵树喊，声音在热浪里飘乎乎的。我摇摇头，喉咙干得说不出话，抬手抹了把脸，汗水和尘土立刻糊了一脸。不能歇，一停下来，那口气就泄了。我抬头看天，太阳像个烧红的大烙铁，悬在头顶，好像要把天地间的水分都榨干。

“阿丽，先吃饭吧！”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提着饭盒过来了。我才发现已经中午十二点了。母亲看着我通红的脸，心疼地说：“让你两个兄弟摘就行啦。”我摇头说：“没事，以前不也是你摘的嘛，你能摘，我也能摘。”

下午两点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热浪在地面蒸腾，远处的东西都变了形。我的头开始发晕，眼前的荔枝树好像在摇晃。我知道这是要中暑了，赶紧蹲下，从水壶里倒些水拍在脸上。水珠碰到皮肤一下子就热了，但好歹让我清醒了点。

最让我着急的是东边几棵树上的荔枝。抬头看，树顶最高处，几簇最饱满、颜色最深的荔枝，在烈日下闪着光——那是收购商点名要的“桂味”，价钱能多三成。沉重的木梯架在滚烫的地上。我赤脚踩上被晒白的横木，一股灼痛从脚心窜到脊梁。梯子在高处轻轻晃动，每一丝震颤都让我心跳加快。仰头，烈日直射眼睛，满树红彤彤的荔枝好像在旋转、燃烧。汗水像开闸的水，疯狂地从每个毛孔冒出来，瞬间湿透了本来就湿黏的衣服，沉甸甸地贴在身上，每呼吸一下都像在扯浸水的棉絮。手臂早就又酸又麻，每一次用力往上伸，肩胛骨都发出抗议的疼痛。指尖终于碰到那簇沉甸甸的“桂味”，粗糙的果壳蹭着掌心的伤口。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拧断果蒂，圆滚滚的荔枝掉进怀里，那瞬间的重量差点让我摔下去。低头看，脚下蒸腾扭曲的红土地远得让人发慌。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我赶紧抱住树干，脸颊贴在滚烫粗糙的树皮上，汗水流进眼睛，蜇得生疼，腾不出手擦，只能拼命眨眼。

终于，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差不多摘完了荔枝。看着地上整齐摆着的二十筐果实，我长舒一口气。这时才发现，手掌心被荔枝壳磨出了好几个水泡，有的破了，渗出丝丝血迹。但我顾不上这些，因为收购商的卡车已经开到了路口。

称重、算账、点钱，当我把那一叠皱巴巴的钞票小心地塞进贴身口袋时，鼻子突然一酸：母亲一个人把我们送进大学，这片荔枝林里洒过她多少汗水啊！

回家路上，碰到卖菜回来的李婶，她肩头扁担上挑着两只空竹筐。“这么热的天还出摊呀？”“不出摊咋吃饭呦！”李婶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笑得眼角都是皱纹。此刻，我忽然明白：苦夏，不只是暑热带来的难受，更是我们顶着烈日默默坚持的苦斗本身。这苦斗，超过了汗流浃背的皮肉之苦，深深长在生命最坚韧的脉络里，成为我们对抗无情天地时，唯一能握紧的有力武器。

人声渐渐散去，热浪却还无声地留在故乡深沉的夜色中。这天气，怎一个“热”字了得！人生的许多困苦，就像这漫长的伏天，热浪灼人，汗流浃背，好像永远没个尽头。但这“热”，既是熬炼，也是蒸煮，更是一份沉甸甸的礼物——它逼得我们生出忍耐又坚毅的根，深深扎进生活滚烫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