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凌晨四点的巷子口,路灯还悬着昏黄的光晕,像没睡醒的眼。老周的板车轱辘碾过积着露水的柏油路,"吱呀——吱呀——"的声响在空荡里漫开,每一声都像从生锈的骨头缝里挤出来。他裹紧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磨出的毛边蹭着脖颈,凉飕飕的风还是顺着袖口往里钻,贴在背上,像敷了块冰。板车上摞着半人高的纸箱,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最顶上压着个瘪了的塑料瓶,被风一吹,晃悠悠地打了个转,倒像这城市里唯一肯跟他打招呼的东西。</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这是老周来这座城市的第十五年。他还记得2008年春天第一次站在火车站广场上的模样,背着蛇皮袋,袋口露出半卷铺盖,脚下的解放鞋沾着老家田埂上的泥——那泥是褐黄色的,带着油菜花的香,跟城里地砖缝里嵌的灰完全不一样。那时他四十出头,头发还没这么白,腰杆也直,跟着同村人来工地搬砖,手掌往脚手架上一按,能感受到木头的糙,心里却亮堂:只要肯下力气,总能把老婆孩子接来,让儿子在城里上学,不用再像他,一辈子跟土坷垃打交道。</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可第二年夏天,他在脚手架上踩空的瞬间,只觉得天和地突然换了位置。右腿摔断时的疼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工头塞给他两千块钱时,指尖划过他手背的凉。他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捏着那沓皱巴巴的钞票,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云是沉的,楼是冷的,连风都带着不耐烦。他突然明白,这城市的脚手架,从来不是给摔断腿的人留位置的。</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后来他就靠拾荒过活。天不亮就出门,推着板车转遍城市的角角落落。小区垃圾桶是他常去的地方,得趁保洁员没来之前,扒开那些装着剩菜剩饭的黑色塑料袋。腐烂的菜叶味、油污味混着香水味涌过来,他总得闭一口气,手指在黏糊糊的袋底摸索——不是不怕脏,是怕慢了一步,那些能换钱的纸箱、塑料瓶就被别人捡走了。有次他在垃圾桶里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以为是废铁,掏出来才发现是个摔碎的瓷碗,淡青色的花纹碎成了几瓣,碗沿划开了手指,血滴在塑料袋上,红得刺眼。他没当回事,在衣角蹭了蹭,继续翻——这点疼算什么?老家的地里,夏天除草被草叶割出的口子,比这深多了,那时老婆会用灶膛里的草木灰给他敷上,说"草木灰能止血",现在没人给敷了,自己蹭蹭也一样。</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老周租住在城郊的棚户区。那片地方挤着几十间低矮的小平房,都是用石棉瓦和砖头搭的,像被城市遗忘的补丁。中间留着条窄窄的过道,晴天扬灰,风一吹,能看见灰里飘着塑料丝、碎纸片,像群没人管的孩子;雨天泥泞,脚印叠着脚印,深的能陷进半只鞋。他的屋子不足十平米,进门就是一张木板床,床上铺着旧棉絮,黑黄黑黄的,却晒得很干,带着点阳光的暖——那是他每天收工回来,只要天好,就会抱出去晒的。床头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是还没来得及卖掉的废品,它们挤得屋子更窄了,却也让他觉得踏实:这些都是钱,是能寄回老家的票子。</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墙角放着个小煤炉,炉上坐着口掉了瓷的铝锅,锅里有时是白粥,有时是从菜市场捡来的烂菜叶煮的汤。唯一的"家具"是个掉漆的木箱子,锁着,钥匙他总挂在脖子上,贴着皮肤。里面装着他的身份证,还有一张皱巴巴的全家福——照片上老婆抱着年幼的儿子,他站在旁边,笑得露出牙,那时他的牙还齐整。每次摸出照片,他都得先擦干净手指,怕把照片蹭脏了。看一会儿,就赶紧塞回去,怕看久了,眼泪会掉在照片上。</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老周,今天收成咋样?"隔壁的王婶端着盆衣服从门口经过,看见他板车上的纸箱,笑着问了句。王婶也是拾荒的,比他晚来几年,丈夫生病去世了,她带着女儿在这儿落脚。她的手总是泡得发白,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灰,可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总藏着点热乎气。</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还行,"老周把板车停在门口,抹了把额头的汗——汗是凉的,刚在小区里蹲久了,腰也酸,他悄悄捶了捶,没让王婶看见,"刚从南边小区回来,那边人讲究,纸箱都叠得整整齐齐,不用我再捋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王婶叹了口气,手里的搓衣板"啪嗒"磕了下盆沿:"还是你们男人利索,我昨天在垃圾桶旁边蹲了俩小时,才捡着几个瓶子。有个女的扔垃圾,看见我伸手,赶紧把袋子往里头塞,好像我能抢她啥似的。"她顿了顿,又凑近点:"对了,收废品的老李说明天要降价,纸箱子从五毛降到四毛五一斤,你要是有货,今天赶紧去卖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老周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撞。他这一车纸箱,少说也有百十来斤,降五分钱,就少赚五块多。五块钱,够买两个馒头,够给煤炉添块好煤,够儿子在电话里多跟他说两句——儿子现在上高中,忙,电话里总说"爸我先挂了"。他咬了咬嘴唇,嘴唇干得发裂,点点头:"知道了,我这就去。"</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收废品的老李在棚户区尽头开了个小铺子,门口堆着山一样的废品,纸箱、塑料瓶、废铁挤在一起,空气里飘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铁锈的腥,这味道老周熟,比家里的煤烟味还熟。老周把板车推过去,老李叼着烟,眯着眼看他,烟圈从他嘴里冒出来,飘到老周面前,老周没躲——他不抽烟,可闻惯了这味,倒觉得比香水好闻,香水太轻,抓不住,烟味沉,像日子。</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老李用钩子钩起一摞纸箱,放在磅秤上。"八十六斤,"他眯着眼看了看秤,手指在计算器上按了按,"四毛五,八十六乘零点四五,三十八点七,给你三十八。"</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老周递过手里的塑料瓶和废铁,老李称了称,又添了七块钱。老周把四十五块钱叠好,塞进贴身的口袋里——那口袋缝了层厚布,钱贴着肚皮,能感受到体温。指尖摸到口袋里硬硬的纸,是昨天儿子打来电话后,他记的账。儿子说下学期要交学费,还得买辅导书,一共要两千块。他算了算,按现在每天平均五十块的收入,得攒四十天,中间还不能有雨天——雨天捡不到东西,还得花钱买馒头;不能生病——上次感冒,他硬扛了五天,没敢买感冒药,怕少攒了钱。</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老李,你看我这堆铁,能不能多给五毛?"老周指着板车上剩下的几块废铁,小声问。那是他昨天在拆迁工地捡的,锈迹斑斑,但挺沉,他扛回来时,腰差点没直起来。</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老李瞥了他一眼,吐出个烟圈:"老周,不是我不给你面子,现在行情就这样。你要不卖,拉回去等着涨价也行。"</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老周没再说话。他知道老李说的是实话,这城市的废品价,跟天气一样,说变就变,由不得他。他推着空板车往回走,过道里有几个孩子在追跑,光着脚,踩在泥水里"啪嗒啪嗒"响。其中一个不小心撞到了板车,车把晃了晃,他赶紧扶住,怕车倒了压着孩子。"慢点跑,别摔着。"他说,声音沙哑。那孩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像他儿子小时候的模样。儿子小时候在老家,也总光着脚在田埂上跑,摔了跤,爬起来抹把脸,又接着跑,那时他会追上去,把儿子抱起来,拍掉他身上的泥,现在想抱,也抱不着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回到家,他从木箱子里翻出手机。那是个旧款的诺基亚,屏幕裂了道缝,还是去年王婶的女儿换手机时送他的。他按了按按键,屏幕亮起来,显示有个未接来电,是儿子昨天打的。他犹豫了一下,没回——白天儿子要上课,晚上打电话,又怕吵醒孙子。孙子是跟着老婆在老家的,去年暑假来,才三岁,怯生生地叫他"爷爷",他想抱,又怕身上的味呛着孩子,就买了块糖塞给孩子,孩子剥开糖纸,递到他嘴边:"爷爷吃。"他没吃,看着孩子含着糖笑,心里软得像化了的蜜。</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他点开短信箱,里面存着儿子上个月发的消息:"爸,您注意身体,别太累。"他看了又看,手指在屏幕上摸了摸,像摸到了儿子的字。把手机塞回口袋,蹲在煤炉旁,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煤块"滋滋"响着,冒出点蓝火苗,映在他脸上,皱纹里都亮了些。</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傍晚的时候,天阴了下来,风里带着雨味,腥腥的,像老家河塘里的水。老周赶紧把门口堆的废品往屋里搬,怕淋湿了卖不上价——湿纸箱压秤,老李会压价。刚搬完最后一袋,雨就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石棉瓦上,"噼里啪啦"响,像有人在敲鼓。他坐在床沿,听着雨声,摸出早上买的两个馒头,就着白开水慢慢吃。馒头有点硬,他嚼得费劲,牙龈隐隐作痛——他牙不好,左边的槽牙掉了两颗,一直没舍得去补。牙医说补一颗要几百块,他想,几百块够儿子买好几本辅导书了,不补也能吃,就是慢点。</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老周,在家吗?"门口传来王婶的声音,带着点雨声的湿。</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老周站起来开门,看见王婶手里拿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包子,热气从袋口冒出来,带着肉香。"刚我女儿来,带了点包子,给你两个。"王婶把塑料袋递给他,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她刚换了工作,在写字楼里当保洁,说比拾荒强,不用风吹日晒。"</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不用不用,你留着吃。"老周摆手,心里却暖烘烘的——王婶的日子也紧巴,女儿还在上学,哪能要她的东西。</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拿着吧,客气啥。"王婶把塑料袋塞到他手里,"我女儿说,她公司楼下有个垃圾桶,每天都有不少废纸盒,让我明天去看看。要不你也一起?那边保安认识她,不会赶我们。"</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老周接过包子,指尖碰到塑料袋的热,那热顺着手指往上爬,爬到心里。"那谢谢你了,王婶。"</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谢啥,都是邻居。"王婶笑了笑,转身走了,雨丝落在她的白发上,亮晶晶的。</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老周把包子放在床头,没舍得吃。他走到门口,看着雨幕中的棚户区。远处的高楼亮着灯,窗户里透出暖黄的光,像一个个装着星星的盒子。他知道那里面住的人,不用天不亮就出门,不用在垃圾桶里翻东西,他们的手是干净的,衣服是整齐的。他想起儿子说,去年在城里买了房,虽然小,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家。"爸,等我这边安顿好了,就接您来住。"儿子在电话里说。他听着,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他哪能去住?他这一身的废品味,会弄脏儿子的新房。儿子现在是城里人了,他得离远点,别给儿子丢人。</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雨下到后半夜才停。老周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王婶的咳嗽声——王婶有哮喘,一到阴雨天就犯;还有远处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呼呼"地来,"呼呼"地去,像从不停脚。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又摸了摸床头的包子,慢慢闭上了眼。明天得早点起,去王婶说的那个地方看看,说不定能多捡点纸箱。攒够了儿子要的钱,再攒点给孙子买零食的钱——孙子去年暑假来,看见别的孩子吃巧克力,眼睛直勾勾的,他当时没舍得买,现在想想,心里还疼。</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天快亮的时候,老周做了个梦。梦见老家的田埂上,麦子黄了,金灿灿的一片,风一吹,麦浪晃得人眼晕。老婆站在田埂那头,笑着朝他招手,蓝布衫在风里飘;儿子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个刚摘的西瓜,跑过来喊"爸,吃西瓜",声音脆生生的。他想跑过去,可腿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开。他急得喊出声,一下子醒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窗外已经泛白,巷子里传来板车轱辘的声音,还有人在低声说话——是王婶,她比他还早。老周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眼里有点湿。穿上衣服,把王婶给的包子揣进怀里——今天中午,就吃这个,热乎。他推开门,清晨的风带着泥土的腥味,吹在脸上凉丝丝的,却不冷。他拉过板车,把绳子往肩上一搭,迈开步子,慢慢走进了晨光里。板车轱辘又开始"吱呀——吱呀——"地响,在空荡的巷子里,传得很远很远。这声音里,有他的苦,有他的难,可也有他的盼——盼着儿子过得好,盼着孙子长大,盼着下次回老家,能好好抱抱他们。</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这城市很大,大得装不下他的板车;可这城市也小,小得能盛下他的盼。就像这晨光,虽然微弱,却总能一点点亮起来,照在他的板车上,照在他的路上。</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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