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和她的太空荷花

竹立虚谷

　　立秋寅时，云严严地捂住巫甸园外九十九座山包。瞭望塔顶，摄影师们屏住呼吸，将长枪短炮对准云天相接的地方，等第一丝鱼肚白泄露，等金色圆盘一样的太阳跳出来。

　　塔下，浓雾缠绕着荷池，一朵粉红的花伸懒腰，层层叠叠的瓣借势舒展，将一个碧绿如意般的莲蓬抱住。不远处，另一枝莲蓬弯下腰，像倒立的酒杯，这一刻，同时呈现荷花的青春、当年和暮秋的景象。

　　立秋，第三个季节启程，四季悄然终了一半。亲手种植这片荷的芙蓉立于亭边，水池中布局七个亭子，对应北斗七星这把夜空中永不熄灭的大调羹（汤勺）灯。“一只小雀雀儿，飞上小桌桌儿。你捉它尾巴儿，它咬你嘴巴儿。”小时候，照明靠点油灯，夜行提马灯，妈妈打谜语启蒙。地理老师的话终生难忘，夜里迷路莫要慌张，抬头找到最亮的那一颗北斗星，能轻松辨认方向。人不能如“草里的斑鸠不知春秋，”而是要学会观天象，根据这把调羹的指向，明白季节的更迭：立秋，尾巴儿指的是西方。立冬向北，向东，春天接踵而来；向南，夏天一喊便应。

　　芙蓉轻沾荷叶上忽左忽右滚动的露珠，揉进眼眸的刹那，听见荷池在私语。盛放的荷花对莲蓬说：“原来明天成熟的我，将拥有这么多深情的眼睛。”成熟的莲蓬作答：“感谢你让我遇见昨天绽放的自己。”淤泥深处，主角莲藕沉默地积蓄力量，那是整场生命的起点和终点。

　　十余年前，芙蓉一家在半山中反复描画：怎么将沼泽变成梦中的“巫甸园”。推开小窗荷花迷迭香草扑入眼帘；走出大门果香药香芬芳醉人；宴席上，竹簸箕里盛着《诗经》里的蔊菜、《山海经》里的药草；二十四节气庆典，春天的蒲公英、夏天的桃李、秋天的莲藕、冬天的腊味，按时序吟诵巫溪家宴这舌尖上的组诗。

　　家乡曾经是急于想遗忘和摆脱的农事与艰辛的场景，“村里小芳”芙蓉朝南逃离，脚步轻快像松下沙包绑腿的长跑者。1994年，数星星的她，并不知道442粒精选的白莲种子从中国的土地启程进入太空，卫星在轨飞行14天，经宇宙射线重塑回到地面，种子不再是以前的种子。更不曾想到二十年后的自己，跟“星外归客”结缘，将它们一粒粒揉进故土，为乡亲捧出一片现代田园综合体。

　　“白莲种子翱翔太空实现能量品种倍增盏：深紫色带条纹的星空牡丹罕见，花盘大如碗；产出巨无霸莲蓬的叫太空莲36号，单体莲子量翻番；太空红旗、太空骄阳、笛女，金黄、粉红、渐变色，重瓣、多层，古老荷花拥有了牡丹、芍药的内心，从初夏开到深秋，花时延长整整两个月。这些种子来自重庆大足、忠县两个大的基地。”

　　归来的芙蓉，在荷池边重新读懂故乡美学密码。称衣物口袋为“荷包”，荷是包容万物、财富聚集；母亲会把蜻蜓立菡萏、并蒂莲的景象绣进被面，荷是百年好合、和谐祥瑞；莲蓬上绣胖娃，代表多子多福，生生不息；少年郎上门提亲，那一碗荷包蛋端来，预示这家人有意纳他为新的家人；莲藕象征通达智慧、年年有余。故乡山大土薄，没有种植荷花的历史，但在文化的根与魂里，荷始终承载着幸福美好的愿景。

　　飞越星河的荷花种子，在农耕文明的新土里找到归宿。花开的时候，孩子反戴荷叶帽追蜻蜓，荷池是露天课堂。姑娘对着荷花起舞、刺绣，荷池是温馨闺房。小伙子绕池跑步摄影，乡径变赛场；老人坐在长椅上计算收成。巫甸园，成为祥和的乐园。

　　“岁月不相饶，节序昨夜隔。”立秋，巫甸园转换呼吸的节奏，荷花的性情由炽热转为沉静。

　　巫甸园外，村民抢着收获贮藏，按照古代传统，立秋也是战秋的季节。夏和秋博弈难解难分，暑热不甘心消退，还有处暑，如果逆秋，更有二十四个秋老虎反扑。

　　清晨，云海依然吐出火红的太阳、绿色的村庄。今年巫溪数次冲上全国气温榜首，夏天雨水太少，溪沟没有涨水，但人们不怕苦不认输，与火热和干旱搏斗，掰着指头企盼立秋下一场雨。“顺秋十八暴，一天跑一道。”立秋下雨，大概率会补偿每天一场及时雨。然而天地山水矛盾无时不在，立秋，洋芋要生芽，男女老少争分夺秒将它们变成另一种形态，我们十分讨厌40度的高温，立秋后不会再有，正如当下，我们常常怀念冰雪奇景。

　　早上4点架大锅生大火，黄肉的马尔科有个漂亮名字叫米拉，巫溪米拉独有特殊矿物质，软糯清香，适合做厚洋芋片，簸箕笆折竹筛上金色的厚洋芋片和金色太阳光一起被收纳，将在冬天与新腊猪肉相遇。对门那家冬天要接新姑娘儿（新媳妇），刀在砧板、在左右邻舍的手心，奏出刷刷刷、悉窸窣的轻音乐，飞出薄如蝉翼的薄洋芋片，细如头发的洋芋丝，过冷水洗出粉，用竹筲箕漓水，迅速的投入大灶上沸水翻滚的大锅里，再过冷水漓干、摊开。地坝，一半金黄一半雪白，一半雾气一半蒸气。

　　月光下，巫甸园的荷池，像点着无数荷花灯。

　　芙蓉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执着于这片昔日的草甸新生，其实是在播种文化，传递挚爱。荷叶做茶，清热解毒、凉血止血；煎服雄蕊清心除烦，煮莲子汤养心安神；荷梗，理气宽胸，改善胸腹胀；莲房，化瘀止血，是产妇的保护神；将花瓣裹面糊炸制成美食。荷是天生的美容师，荷自古入画，荷池是药圃，是餐桌，是一部活着的《本草纲目》。

　　在北斗七星的注视下，芙蓉正在撰写巫溪家宴的谱系。太空荷花与传统品种并肩而立，隐于深山的村庄，仰望星空，又扎根泥土。她将余生书写答卷，最美的乡村振兴，科技与文明双翼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