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映月，岁月留痕

莲心不染

那年秋天，我初到实验中学，与同事还不熟悉。周末业务考试，我按座号悄悄坐进会议室，右边是琨，左边空着的位置，是“小莉”。八点整，一阵轻快的碎步声由远及近，小莉像一阵风掠到座位，相互点头致意后，她旋即落座。分发试卷后，都伏案作答。

我偶然抬头，瞥见她笔下的字迹：工整得像精心规划的田地，连标点都站得笔直，没有一丝潦草。这无声的字迹忽然让我心头一动：这位老师，大约有种与生俱来的严整，容不得半点含糊。

后来我们同在一个年级共事，我更看清了这份“严整”。小莉在集备时发言，从来都是干脆利落，不绕半分弯子，总能精准点出课文的脉络、知识的卡点、问题的设计逻辑……她的业务功底，让人心悦诚服。但我们的交往多限于教学事务，却总带着股坦率劲儿，有话直说，从不藏着掖着，活脱脱“君子之交淡如水”，澄澈得能看见底。

再后来小莉升任年级主任，愈发显出“率先垂范”的底色。凡要求别人做到的，她自己必定先扛在肩上。就像闻一多先生说的，她是“说了一定做”、“做了也未必说”的人。周身那股爽朗利落的气息，本会让人觉得有距离，可大家偏不这样，反倒愿意和她共事，因为她的“严”里裹着真诚，“利”中藏着担当。

2020年暑假，我随团在甘南看高原风光，手机突然响了，是小莉。她说初三不分班，还缺个班主任，问我能不能接。我稍一犹豫，却因为是她，便应了。开学才知道，接的是个“压底班”——初二时，班主任几乎天天当“清官”断案，班里学生还总抱团对外。同事们都替我捏把汗：“这烫手山芋你也敢接？”我只笑了笑：“是小莉找的我。”

班里的孩子果然难缠，尤其是两个女孩和三个男孩，浑身带着桀骜的刺。我决定从他们入手，试着以心换心。有一次，那两个女孩因值日和初一学生起了争执，对方班主任年轻气盛，护短心切，只听自家学生的话，对着我们班的孩子不依不饶。我细听下来，发现对方说辞破绽百出，本想息事宁人，让学生让着初一的弟弟妹妹，可对方步步紧逼。情急之下，我提高声音诘问，对方顿时语塞。那一刻，我瞥见两个女孩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紧接着，背后教室里竟响起一片掌声。从那天起，我和学生们的心，终于往同一个方向靠了。

刚把班捋顺，教师节体检，我正为各项指标正常暗自庆幸，小莉却指着报告末尾一项阳性指标：“姐，这个是阳性，得留意。”她接着就把找了的资料发给我，又立刻联系医院的同学咨询。我还没回过神，她已经把下一步该查什么、找谁查，都理得清清楚楚。后来去聊城、济南复查，确诊需要手术。两周后医院通知周日入院，小莉得知，二话不说接下了我班所有工作。

她那时本就身兼年级主任和班主任，儿子正备战中考，女儿还在上小学，早已是分身乏术。可每次通电话，她都只说：“安心看病，别惦记学校。”术后她来探望，除了宽慰的话，竟还抽时间点了份“劈柴炖鸡”的外卖，那不只是一份肉、汤，那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直渗到心底最软的地方。我上班刚两周，母亲又不慎从高处摔落，骨盆骨折。小莉再次把我的工作接过去，一边管着两个班，一边反复劝我：“姐，照顾好老人，学校有我。”

……

平日里我们相处，更是随意得很。说话不避轻重，对错都敢说，有时意见相左，能争得面红耳赤，末了却总能笑出声来，那快乐像清泉似的，清凉的淌过心头。

去年，她儿子以优异成绩考上南京理工大学，我打心底里为她高兴——这是她一丝不苟、细心耕耘多年的结果。

前阵子接到小莉电话，说让我去学校整理年级材料，约在小区门口碰面。她开着车，扭头冲我笑：“姐，猜猜我最近干了件啥大事？关于我自己的。”我猜了两件都不对，就直接要答案了，我想尽快知道她做的大事。济南开发区教师招聘，她讲了第一名，要调去省城任教了。我特开心，——小莉要到省城教书了。

可回家独坐时，心里却空落落的——十五载春秋，那些晨昏共处一个办公室的日子，就要成回忆了。

我望向窗外，前面小区的楼角，就是小莉家的那幢楼。忽然又想起初遇时，她试卷上那一行行娟秀的字，像极了她的人：干净，利落，带着澄澈的真诚。

岁月像条奔流的河，冲走了朝夕相伴的身影，却冲不散这份如水般明净的情谊。我知道，最深的相知从不止于校园里的并肩，而是心意相通后，哪怕隔着山高水长，彼此牵挂的目光能穿透距离，在各自前行的路上，映出如初的暖意。

人间情谊有千万种，浓烈如酒者固然醉人，而我们的情谊，却像一汪清溪。它默默映着山影天光，没有酒的灼热，却有水流过沟壑石罅的恒长，只留下澄澈见底的温情，日日滋养着心底的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