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一、终生不忘1976:</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一个生产队长的分田单干冒险</b></p><p class="ql-block">山雨欲来:1976年的中国,正处于一个历史转折的前夜。农村集体化经济已经显露出难以为继的疲态。作为福建省古田县平湖公社罗洋生产队的队长,我亲历了那个特殊年代农村的艰难岁月。</p><p class="ql-block">在集体主义至上的年代,1976年夏天,生产队面临着早稻熟透烂在田间与晚稻插秧期限临近的双重危机时,我做出了在当时是违背中央政策的决定。</p> <p class="ql-block">罗洋生产队位于闽东山区,全队180人,36名队员,有水田约110亩,几乎都是种植双季稻。</p><p class="ql-block">那一年,我们生产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年初的倒春寒导致早稻播种推迟了十多天,夏季又遭遇连续阴雨,稻瘟病蔓延。更严重的是劳动力流失问题——原本36名壮劳力中,有十多个年轻人到外做木工做泥水工了,剩下的年轻人<span style="font-size:18px;">只有十多个加上老弱者不足二十人。</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二、迫在眉睫:早稻烂田里,秧苗拔节了</b></p><p class="ql-block">夏收夏种的关键时刻,依农时,<span style="font-size:18px;">早稻成熟了,</span>必须在大暑前收割完毕,可眼下<span style="font-size:18px;">缺人收割入仓;晚稻秧苗开始拔节了,若再不及时移种大田,就会减产甚至绝收。而且</span>晚稻必须在立秋前十天<span style="font-size:18px;">移栽大田。</span></p><p class="ql-block">作为生产队长的我能不心急如焚!?</p> <p class="ql-block">我蹲在田埂上,看着眼前金灿灿的稻浪和秧苗田里已经就要拔节的秧苗,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啊!”我自言自语地,“得马上想办法!”</span></p><p class="ql-block">目前的进度,至少还需要半个月才能完成“双抢”任务。而集体劳动方式根本无法完成“双抢”任务。</p> <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我在昏暗灯下翻看着生产队的工分簿,心里算着一笔账:按照现在的进度,早稻至少有三成会烂在田里,晚稻插秧错过农时,产量至少要减半。</p><p class="ql-block">窗外,蛙声一片。我望着漆黑的夜空,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作为生产队长,我既不能违抗上级的集体生产指令,又无法眼睁睁看着粮食烂在地里让社员挨饿。这种矛盾在1976年的中国农村比比皆是,只是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和顺从。</p> <p class="ql-block">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悄悄把田分到各户,让大家为自己干活,会不会有转机?这个念头让我既兴奋又恐惧。兴奋的是这可能真的解决眼前的危机;恐惧的是万一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p><p class="ql-block">那个不眠之夜,我反复权衡利弊,最终决定冒险一试。毕竟,让社员吃饱饭才是最大的政治,与其坐等灾难降临,不如放手一搏。只是我没想到,这个决定不仅改变了我们生产队那个夏天的命运,也让我亲身经历了中国农村改革前夕的阵痛与希望。</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三、绝境求变:一个生产队长的冒险抉择</b></p><p class="ql-block">连续三个不眠之夜后,我不再犹豫不决。1976年7月16日晚上,我悄悄召集了生产队里几位有威望的遇事有想法的队员,在我家后书院召开了秘密会议。参会的共有6人。</p><p class="ql-block">我开门见山,“情况大家都清楚,按现在的进度,我们的早稻至少要烂掉三成,晚稻插秧也赶不上季节。今天叫大家来,就是想办法,尽快收粮尽快插秧。”</p><p class="ql-block">沉默、寂静,在那个年代,对集体生产方式的任何质疑都可能被扣上“反对社会主义”的帽子,要进学习班的。</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最终是年过六旬的“智多星”六叔打破了沉默,“我从没见过成熟稻谷烂在地里,秧苗在秧田疯长的现象!”</p><p class="ql-block">“问题是现在没人干活,”一向遇事都能想出办法的日润说,“留下的人手忙不过来,外出的人又叫不回来。”</p><p class="ql-block">阿梓谨慎地说:“上个月县里刚发了文件,强调要维护集体生产,禁止任何形式的包产到户。我们要是乱来,恐怕……”</p><p class="ql-block">我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今天叫大家来,是要想出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我有个想法,大家听听看行不行。”</p> <p class="ql-block">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在当时足以让人失去自由进学习班的方案:</p><p class="ql-block">“第一、把现有的劳动力分成四个小组,包片负责早稻收割,三天内必须完成;</p><p class="ql-block">第二、晚稻插秧不再集体劳动,把任务分到各户,连化肥农药都分下去,让各家自己负责自己的田。收成后,该交公粮的交公粮,该留集体的留集体,剩下的归各户所有。”</p><p class="ql-block">“所以我们得保密,”我环视众人,“只在队内执行,对外还是说集体劳动。现在的问题是,大家愿不愿意冒这个险?”</p> <p class="ql-block">长时间的沉默后,日润第一个表态:“我赞成。天大的事,吃饱饭最大。”</p><p class="ql-block">“我也同意,”人称“党委书记”的峦叔表情冷峻,“总比饿死强。”</p><p class="ql-block">最终大家都同意试一试。约定明晚召开全体队员会议,但只通知是布置“双抢”工作,不提前透露真实方案。</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两小时后,秘密会议形成了决议:</b></p><p class="ql-block">1. 早稻收割:将现有16名劳力分为4组,每组承包25亩稻田,三天内完成收割任务;</p><p class="ql-block">2. 晚稻插秧:按人口将110亩水田划分为42块(平均每户约2.2亩),化肥农药按田亩分配;</p><p class="ql-block">3. 分配原则:保证公粮和集体储备后,剩余粮食归各户所有;</p><p class="ql-block">4. 保密措施:对外仍称集体劳动,各户不得对外宣扬。</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晚上召集全队开会,宣布:</p><p class="ql-block">1.分四队包片收割早稻,三天完成。</p><p class="ql-block">2.晚稻插秧,分田到户,单干。连化肥农药都全部分到各户。</p><p class="ql-block">3.立秋前十日务必完成。</p><p class="ql-block">4.对外一致保密。</p> <p class="ql-block">当我宣布“分田到户”的决定时,现场先是一阵寂静,随后是各种声音:惊讶的高兴的。我看到几个老人的眼里发亮——他们已经太久没有为自己的土地耕耘了。</p><p class="ql-block">最后我郑重地宣布,大家必须按时按质完成任务,而且绝不能对外说。</p> <p class="ql-block">会议结束后,我和队委连夜制定了详细的分田方案。为了避免争议,我们采取了最原始的抓阄方式分配田块,好田差田搭配,确保相对公平。同时,让会计做了两套账本,一套对外应付检查,一套对内记录实际分配情况。</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四、变化是立竿见影的</b></p><p class="ql-block">决定实施的第二天,罗洋生产队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没有空洞的政治口号,有的只是对丰收的渴望和对温饱的追求。</p><p class="ql-block">天还没亮,村里就热闹起来。多年未见的情景重现了——家家户户早早起床,磨镰刀的磨镰刀,修农具的修农具。当太阳升起时,四个早稻收割小组已经下地干活,而各户当家的则忙着查看分到的田块,计划着晚稻插秧的事宜。</p> <p class="ql-block">一天劳作结束了。以往集体劳动时,一天只能收割5亩早稻,而现在每个小组一天就完成了8亩左右。更令人惊喜的是,收割质量明显提高,稻穗掉粒和遗留现象大大减少。</p><p class="ql-block">“峦叔,你看到了吧。”第三天傍晚,当我站在村口的小山坡上,望着几乎全部收割完毕的稻田时,忍不住感叹,“同样的这些人,同样的这些田,只是换了个方式,效率就天差地别。”峦叔点点头,语气充满感慨:“是啊,以前出工不出力,现在是为自己干活,劲儿当然不一样了。”</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奇迹:分田到户带来的惊人效率。</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b>早稻收割的四个小组一天就完成了33亩的收割任务,远超集体劳动时期每天的平均水平。以此速度三天差不多就收割全部早稻。</p><p class="ql-block">晚稻插秧的准备工作也在同步进行。各户当家的利用早晚时间整地、平田,为即将到来的插秧季做准备。</p> <p class="ql-block">到第四天傍晚,统计结果让所有在现场的人都难以置信:110亩早稻全部收割完毕,稻谷已晒干入库;晚稻插秧已经开始了。这意味着我们不仅赶上了农时,还能比原计划提前了整整十天!</p><p class="ql-block">更令人惊喜的是产量。经过粗略估算,今年早稻平均亩产650公斤,比去年增加了近100斤;而晚稻秧苗的质量也好于往年,为丰收打下了基础。如果保持这个势头,秋收后社员的口粮将比去年增加三成以上。</p> <p class="ql-block">第五天傍晚,一个意外的场景让我很感动。当我走到村后张家垅梯田时,看到有几户人家不约而同地在朦胧夜色中翻地整平。微弱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专注的面孔。</p><p class="ql-block">“立秋不等人啊!”黑暗中有人回应,“趁现在有月亮,多干点!”</p><p class="ql-block">明天就可以开始插秧了!</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深切体会到:农民不是没有生产积极性,而是被不合理的体制束缚了手脚;土地不是不长庄稼,而是缺乏真正的主人翁精神。仅仅给了他们一点自主权,就激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p> <p class="ql-block">第六天上午不断传来好消息,我放下自己家里的活去周边看看。哪儿都是热火朝天的秋种气象。</p><p class="ql-block">插秧,以往集体插秧时常见的"蜻蜓点水"现象(指秧苗插得浅,容易漂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浅合适插得稳,户户都想把自家的田种得最好。</p><p class="ql-block">田里传来有节奏的插秧声和水花的轻响——这是一幅充满活力的农耕画卷!</p><p class="ql-block">第七天上午,我和日润去田间走走,烈日下大家都在埋头插秧。</p><p class="ql-block">看情况今天全队完成任务是没有问题。</p> <p class="ql-block">我和全队是在万般无奈下,不得不实施了“分田到户、单干包产”的方案,短短七天就奇迹般地完成了早稻收割和晚稻插秧。</p><p class="ql-block">可是我们这一“离经叛道”之举虽然解决了眼前的生存危机,却让我陷入了政治漩涡,遭到县农业局下乡住队干部和大队党支部的严厉警告。</p> <p class="ql-block">晚稻因为赶上农时而且各家各户管理到位,最终获得大丰收。这是后话了。</p><p class="ql-block">这段经历对我而言是一次冒险,更是中国农村变革大潮中一朵早开的浪花。四十九年后回首那个夏天的每一个细节,如今依然历历在目,那是集体化末期农村困境的真实写照,也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最早的民间实践之一。</p> <p class="ql-block">那个夏天创造的奇迹仿佛一场梦,醒来后又是熟悉的集体磨洋工。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被扑灭,人们重新陷入消极和无奈。</p><p class="ql-block">“队长,明年怎么办?”秋收后的一个傍晚,老六蹲在打谷场边,闷闷不乐地问我。</p><p class="ql-block">我望着远处暮色中的山峦,久久没有回答。是啊,明年怎么办?继续集体磨洋工,看着粮食烂在地里?还是再次冒险“分田到户”,面临严厉的处罚?</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五、历史回响:集体化困境与改革必然</b></p><p class="ql-block">1976年罗洋生产队的“单干”风波已经过去近半个世纪,但那段经历留给我的思考历久弥新。我们当时的冒险尝试不是孤立的个案,而是中国农村集体化困境的一个缩影,更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最早的民间尝试。</p><p class="ql-block">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民公社体制的弊端日益凸显。最大的问题是劳动激励不足,“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导致普遍的生产效率低下。在我们罗洋生产队,集体劳动时一个壮劳力一天只能割5分地稻谷,而为自己干活时能割1亩多。</p> <p class="ql-block">深层次的问题在于,人民公社体制剥夺了农民的生产自主权和剩余索取权,使农业生产脱离了最基本的利益驱动机制。正如1976年我们生产队的情况所示,当社员与土地之间缺乏直接的利益联系时,再多的政治动员和行政命令也难以激发真正的生产热情。</p><p class="ql-block">那个夏天,我们仅仅给了农民一点点自主权,就释放出如此巨大的生产力,这一鲜明对比充分说明了问题的症结所在。</p><p class="ql-block">我们的尝试与安徽小岗村的“大包干”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时间更早,规模很小。1978年,小岗村18户农民冒着坐牢的风险秘密签订"大包干"协议,将土地分包到户,创造了惊人的生产奇迹。而我们在1976年的实践,实际上已经验证了同一条真理:农民一旦成为土地的真正主人,就会爆发出无穷的创造力和劳动热情。</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耐人寻味的是,尽管我们的“分田到户”被官方定性为“资本主义倾向”,但其中蕴含的恰恰是最朴素的社会主义原则——按劳分配。在集体统一劳动时,懒汉和勤快人得到的工分相差无几,实际上是对勤劳者的剥削;而家庭经营则真正实现了"多劳多得,少劳少得",这才是社会主义分配原则的应有之义。</p><p class="ql-block">从更宏观的历史视角看,1976年中国的农业正处于转型前夜。一方面,集体化农业已经走到了尽头,粮食产量长期徘徊不前,全国有2.5亿农民处于温饱线以下;另一方面,民间自发的改革尝试此起彼伏,除了我们罗洋生产队,四川、安徽、甘肃等地也先后出现了各种形式的"包产到户"。这些基层实践虽然暂时受到压制,但它们如同地下的岩浆,蓄积着变革的能量</p> <p class="ql-block">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随着思想解放的春风吹遍全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终于获得了合法地位,并在全国范围内迅速推广。到1983年,全国农村已有93%的生产队实行了各种形式的家庭承包经营。我们罗洋生产队也在1980年正式实行了“包干到户”,从此结束了长达二十多年的集体统一劳动。</p> <p class="ql-block">曾经被视为“资本主义复辟”的做法,短短几年后就成了改革开放的先进经验;而那些坚持“正统”的人,也不得不顺应时代潮流转变立场。这说明:评价任何制度和政策,最终标准只能是实践,是它能否促进生产力发展,能否改善人民生活。</p> <p class="ql-block">四十九年弹指一挥间,如今的罗洋村早已旧貌换新颜。集体生产的钟声成了老一辈人的记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已升级为更加完善的土地流转和规模经营。但1976年那个夏天的经历,依然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它不仅是我个人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更是中国农村改革大潮中的一朵浪花。</p> <p class="ql-block">回望那段历史,我坚信:真正的改革从来不是凭空而来的理论设计,而是源于基层群众的实践智慧;不是上级恩赐的政策红利,而是普通人为改变命运而进行的艰难探索。1976年罗洋生产队的“单干”冒险,虽然短暂而曲折,但它见证了中国普通农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为挣脱体制束缚所付出的勇气和代价。</p> <p class="ql-block">今天,当我看到年轻人通过手机APP管理农田,看到大型收割机在广阔的田野上驰骋,看到农民住进宽敞明亮的楼房,我常常想起那个夏天做出的冒险决定。或许,这就是历史的意义——每一代人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向着更加美好的未来迈进。而我们这些亲历者所能做的,就是把那段真实的历史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改革来之不易,知道中国农民为这个国家的变革做出了怎样的贡献和牺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