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10)

大秦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纪实)</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父 亲</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10)</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文/大秦</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中 篇</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二十</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母亲患病期间,村里社员家饲养的下蛋鸡接连不断地被什么动物夜间窜入院内爬上鸡架咬死,估计可能是黄鼠狼。可是有人说曾看到过,是一只无人豢养的大白野猫所为。不管谁家的下蛋鸡,都是这家人的命根子,家里必不可少的食盐、煤油等生活用品全靠这“鸡屁股银行”来维持。所以,村里人人痛恨那只大白野猫。后来有人设法把那只野猫圈在了一间茅草房内,然后叫了几个人抓住,并将其按偷吃下蛋鸡的罪犯处死扔掉。</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父亲回家向母亲讲述此事,母亲听完后问父亲:“㗏猫肉能不能吃是的?我咋馋得很,单想吃点肉!”</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父亲也说不准猫肉是否有毒,能不能吃。出去问了几位老人,回答都是模棱两可的无法确定,反正没人听说过有啥人曾经是吃过猫肉的。</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患病的母亲想吃点肉,家里实在太穷无钱购买。其实,当时即使有钱也很难买到,因供销社食品组的肉是凭票供应的,我们普通老百姓根本弄不到肉票。黑市上的肉不但特别贵,而且生人连卖主都找不到。父亲为了了却母亲想吃点肉的心愿,只好去把那只已经冻硬了的死猫从河沟捡回来剥皮清理后,先用凉水浸泡了两天两夜,其间反复换水多次。据说这样可以清除毒素,以保证食用安全。</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猫肉煮熟后,祖母、父亲、母亲都每人先少吃了点,不让我们兄妹三人吃,害怕中毒。第二天大人们感到没啥反应,就给我们每人给了几小块。我记得没有任何调料的水煮猫肉、白粉粉的吃起来还真香。母亲还特别叮嘱给和她一样患病的另外两位病友分别送去了一点,好让她们也尝尝新鲜。</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1964年春,搬迁到郭家河屲背后居住的庑安院大伯母去世,丧事在当时办得是最红火体面的。请来了宾爷、厨师、鼓乐等等,要转饭行孝。转饭是原天水县西南及相邻的礼县红河一带、在老人刚去世或三周年纪念日时举行的一种敬献佳肴、跪拜行礼的祭祀活动。</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这种祭祀活动我是第一次见到。父亲不让我去上学,硬要叫我去给大伯母戴孝。上学无人管饭,戴孝还可以混顿饭吃。大伯母家的一碗芫根菜、两个白番麦面蒸馍,在我家是绝对吃不到的。</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我这个以混饭为目的的孝子确实不伦不类。因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就连做棺木的赵木匠也带着蔑视的口气说:“哉该娃孽阿是该孝子?!我还当了是庄里来的闲耍的娃娃着哩。”</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记得转饭仪式中,供桌上有一树“仙桃”,果红叶绿,对比强烈,非常鲜艳,好看极了。其实那是在一段树枝上用绿纸剪贴了一些树叶,再把煮熟的五六个鸡蛋去皮后顶端涂上红颜色插在树枝上做成的。</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转饭仪式结束后,在招待宾爷、厨师、鼓乐等贵宾时,这些供果要让他们首先享用。</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父亲心中惦记着患病的母亲和年迈的祖母,大着胆子、厚着脸皮、打着祖母年迈的旗号恳请主事的总管和当家的主人把那“仙桃”给他送一个,让祖母尝一尝。父亲的央求,在场的所有人都投以鄙夷的目光,特别是斜坡姑祖母家的二表伯,以厨师的身份皮笑肉不笑地讥讽父亲“没眼色!”。意思是只有一点点供果,你拿走一个,宾客吃啥!唯独士子里的秀才师傅赞扬父亲有孝心,是个好孝子。</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秀才师傅姓赵,是当地方圆几十里唯一健在的一位清朝末期的老秀才,是特地请来写家祭和主持转饭仪式的最重要的宾客。他的话的确分量不轻,其他人虽然心里不愿意,碍于面子都没有再吭声。在赵师傅的首肯下,父亲得到了一枚“仙桃”,拢在袖筒中快速赶回家,趁两个妹妹不在家时掰成两半分别送给祖母和母亲。</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其实,祖母和母亲都舍不得吃,只是尝了一点点后,省下来还是留给两个妹妹吃了。</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二十一</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1964年农历7月15日早晨,我从太爷家睡觉回家,见母亲跟往常一样,侧身蜷曲着昏睡在上边炕上,对我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我看了一眼后也没吭声,就和几个同伴去簸箕湾拔蒿柴。当时是暑假,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拔柴。</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现在想起我对母亲的这种冷漠行为,非常后悔。如果当时我能叫醒母亲问候一声,也许母亲还会给我留下一句使我终生难忘的最后嘱咐。</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大约十二点左右,我背着六拢青蒿从禁坡顶直接到高里园子,把六拢刚拔回来的青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前几天拔来的还没有晒干的蒿柴行列侧旁后,拿着镰刀绳子回家。刚进大门时,猛然听到祖母在西边的小屋里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我心头一惊,可能是母亲病危了,因任台村老杜大夫掐算过,进入七月病就加重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我顺手将镰刀和绳子放在北房廊沿边上,快步跨进屋内时,见母亲仰躺在上边炕上,一动不动,呼吸微弱,村里一位远房表伯正按着母亲无法伸直的那条右腿慢慢往下压。平时母亲这条一直蜷曲着的右腿稍微碰一下都疼得直冒汗,今天表伯双手按压着快要伸直了,她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静静地仰躺着一声不吭。原来母亲已经失去知觉,没有了意识,对于外界的任何刺激都毫无反应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这时我才看清,母亲头上戴着一顶民国时期中老年妇女常戴的黑色平绒旧暖帽,上身在破旧的单上衣外边套着去年冬天已经穿烂了的一件青市布大襟旧棉袄,袖口破损处棉花露在外边;裤子就是那件平常穿的又脏又破的蓝市布旧单裤,一双手工缝制的白洋布袜子外面套着一双半新半旧的青布鞋。这就是母亲临终前的寿衣穿戴!</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母亲去世后入殓时,父亲不忍心母亲就这样寒酸地回到另一个世界去,就将五十年代中期为祖母准备的一条红洋布寿裙系在了母亲的破单裤外面。母亲穿走了祖母唯一的一件寿衣,白发人送黑发人!</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那天早上父亲照常跟随其他社员一起下地劳动。八九点钟时,祖母和后头院二伯母发现母亲咋不对劲,赶忙托人把父亲从地里叫回家来,同时还请来了村里在丧事中经常给亡人穿衣落草的远房表伯。这时母亲已经完全处于昏迷状态了。表伯说巳亥相冲,母亲属相是亥,交上巳时就进入了危险时期。</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不知是由于祖母痛苦地哭叫声、还是母亲在等我这个去拔蒿柴的瓜儿子、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反正母亲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躲过了巳时进入了午时。</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我从小木讷呆痴,在母亲即将去世时,没有凑到母亲耳边最后叫一声妈(niā)!只是傻愣愣地站在炕沿边前盯瞅着母亲瘦骨嶙峋、双目微闭、毫无表情、只有鼻翼轻微搧动的煞白煞白的脸庞。</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那时家里连个坐人的板凳都没有,父亲在邻居家借来了一条长条板凳,放在母亲头顶前靠炕处。整个下午,我就坐在那条长凳上无声无泪、呆头呆脑、目不转睛地盯瞅着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昏迷不醒的母亲。</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傍晚掌灯时分,母亲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借着放在母亲头部左侧微弱的煤油灯灯光,我看到母亲早已干涸无泪的双眼大眼角处似乎噙着一点泪花。守在旁边的表伯示意父亲,意思好像是说人快要过世了。他又把母亲那条没有完全伸直的右腿按压了一阵。这时母亲那条经常蜷曲着的右腿伸直后再也没有蜷回来,原来隔着破棉袄能够看到的轻微起伏的胸部再也不起不伏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不足三十岁的母亲,被无情的病魔折磨了两三年时间,痛苦不堪。但临终的这一天不疼不痒、不吭一声、安安静静、昏睡不醒。她没有给我们一家老小留下半句遗言,便永远离开了她心里一直牵挂着的所有亲人!</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记得后头院二伯母曾说我是个“楞睁子”(傻子),邻居却说我“面瓜心尖”。其实我是个十足的面瓜心也瓜的楞睁子!母亲去世时,我已经整十二岁了,不知啥原因我没有哭一声,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好像心中老想着母亲只是由于长时间患病,身体虚弱,会跟往常一样,睡一阵后就又醒来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晚上,表伯说需要两片新砖头。大人们都正忙着,便打发我给住在后头院的比我大六七岁的亲房家的大侄子作伴,去梨树坡砭上瓦窑内寻找。我俩借着月光翻寻了几片回来后,木工正在赶制棺木,父亲叫我端个煤油灯坐在旁边照亮。我端着端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煤油灯掉在地上将油倒了一大片。父亲不忍心我,更不忍心煤油被再倒一次,换了个大人端上,让我去睡觉。</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第三天母亲出殡时,我是唯一的男丁孝子,顶孝子盆起灵出殡、拄孝子棍灵前引路等等,这些都是我必须要做的事。通常情况下,孝子个个都会嚎啕大哭,悲痛欲绝,唯独我这个楞睁子当时跟木偶人一样呆头呆脑,无声无泪,瓜狠狠、傻乎乎地只知道按大人的安排,机械呆板地去完成必须由我来做的这些具体事务。这充分证明,我真正是一个彻头彻尾、不折不扣、完完全全、货真价实的大楞睁子!</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成年后,每当人生中遭受挫折时,我曾好多次想起英年早逝的母亲,暗自流泪,甚至痛哭失声。就在我撰写和修改这篇纪实文章中的母亲被村里那个泼妇用水桶撞翻倒地、冰冷的凉水灌透全身这段文字时,曾几次坐在电脑前不由人伤心落泪。</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迟到的泪水!迟到的哭声!大楞睁子是不是缩小了一点点?只有天知道!</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