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金凤归巢(四)

苍生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秦思源生病的消息像冷水滴入热油锅,瞬间炸开。苍振业一家几乎是跑着冲过来的,苍厚德在苍守正的搀扶下,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挪到了院门口,苍建国、苍孝仁和陈贤妃也闻讯赶来,脸上带着惊愕。小小的院门口,瞬间被闻讯而来的苍家老小和王振坤带来的村干部堵得水泄不通。</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王振坤听说苍柳青一家人要离开,心中一动,立马吩咐手下叫来了一辆拖拉机。拖拉机“突突突”的轰鸣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感,碾过村中的土路,停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远志和柳文绣已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柳文绣红着眼眶,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里面是她以最快速度烙的饼、煮的鸡蛋和灌好的热水。她不顾秦皓的婉拒,硬是塞进了车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秦皓抱着裹在厚毯子里、小脸烧得通红、意识都有些迷糊的秦思源,急匆匆地往拖拉机车斗走去。孩子的身体软绵绵地瘫在父亲怀里,眉头痛苦地蹙着,偶尔发出一两声无意识的呻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柳青跟在丈夫身后,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嘴唇抿得发白,目光一一扫过围拢过来的亲人。看到爷爷苍厚德浑浊老眼中滚动的泪花,看到大伯脸上的复杂,看到三叔三婶眼中深切的担忧,最后定格在四叔四婶一家焦急的脸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妈!”苍柳青的声音带着哽咽,她用力抱了抱苍远志,感觉到父亲单薄身体里传来的剧烈颤抖和那条空荡裤管的无力晃动。她又紧紧抱住母亲柳文绣,柳文绣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压抑的悲伤和即将再次分离的痛苦彻底决堤:“我的青儿……照顾好孩子!一定要照顾好孩子!别惦记我们……”</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妈……”苍柳青的眼泪终于滚落,滴在母亲花白的鬓角。</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别说傻话!”苍远志猛地一拄拐杖,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快上车!孩子要紧!”他布满青筋的手死死握着拐杖头,那条支撑身体的独腿,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王振坤适时挤上前来,脸上堆满了忧虑,指挥道:“柳青!秦皓同志!车安排好了!快上车!孩子这病耽误不得!李师傅,开稳点,直接送县医院!”他一边说着,一边挥手示意人群散开,动作干脆利落。</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柳青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父母。父亲拄着拐,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在寒风中无助地晃荡,像一面残破的旗;母亲被四婶搀着,脸埋在围巾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巨大的悲恸如潮水般淹没了她。她猛地转身扑进车斗,将滚烫的脸颊紧紧贴在儿子烧得通红的小额头上,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孩子的鬓角。</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秦皓看到妻子无声的抽泣和岳母的痛哭,心中的一丝愧疚悄然滋生,但当目光移到怀中儿子那张通红的脸上时,他又硬生生地把那丝愧疚压了下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突、突、突……”拖拉机的轰鸣突然响起,很快盖过了人群的喧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家都让让!车要走了!”王振坤大声指挥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青儿——!”</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姐——姐夫,一路顺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思源——快点好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柳青——常写信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亲人们带着哭腔的呼喊声逐渐淹没在拖拉机扬起的滚滚黄尘中。</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天赐站在人群最前面,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株倔强的小松树。他本想挺身而出用师父教他的一点医术为表弟缓解痛苦;他本想建议柳青姐去找他师父医治,但深藏心底的自卑和对师父“江湖郎中”身份的敏感,让他在最后关头退缩了。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拖拉机远去的身影,直到它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村口拐弯处扬起的尘烟里。刚才那混乱而充满悲伤的一幕,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心坎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看到了表弟秦思源蜡黄的小脸和紧闭的双眼,听到了那痛苦的呻吟——那是生病的脆弱,是身不由己的苦楚。他想起了自己练功受伤时,那钻心的疼和行动不便的憋屈。原来,无论是城里锦衣玉食的小少爷,还是乡下泥里打滚的野小子,病痛袭来时,都是一样的无助。</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更看到了柳青姐与远志二伯、文绣二娘那撕心裂肺的离别。柳青姐眼中的泪,远志二伯强撑的脊梁和颤抖的空裤管,文绣二娘哭得几乎晕厥的样子……那是至亲分离的剧痛,是明知彼此牵挂却不得不天各一方的无奈。他想起柳青姐从小离家求学,想起父母送别时一次次站在村口的身影,想起自己家一次次经历的风波。原来,人生有聚就有散,再不舍,也挡不住命运推着人往前走的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苍凉感瞬间席卷了他。他感到自己过去那些简单的“变强”、“替天行道”的念头,在这残酷又宏大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单薄和渺小。变强,究竟是为了什么?能挡住这无情的聚散吗?能消除这必然到来的病痛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拖拉机卷起的漫天黄尘,渐渐落定。村口老槐树下,只剩下送行人孤寂的身影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悲伤。苍远志拄着拐,久久地凝望着道路尽头,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在寒风中微微飘荡,像一面沉默的旗帜。柳文绣靠在苏玉梅怀里,无声地抽泣着,肩膀微微耸动。王振坤带着一众村干部默然地肃立在路旁,脸上依旧残留着浅浅的谄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天赐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忽地,一阵寒风吹来,歪脖子老槐树摇动树枝,一片枯黄的树叶飘落而下,恰巧落到了苍天赐张开的手掌中。苍天赐看看树叶,又看看深深扎根于地下的老槐树,那粗大的树干,那努力向四周张开的枝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又抬起头,望向冬日灰蒙蒙的天空,又望向脚下这片熟悉的、承载了无数悲欢离合的土地。心底那股苍凉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他明白了,人无法抗拒生老病死,无法左右聚散离合,但人可以像远志二伯那样,在失去中挺直脊梁;可以像文绣伯母那样,在离别后用爱等待;可以像柳青姐那样,努力让自己变强,强到即便远在万里之外,也可以震慑一众宵小,守护一方水土。 变强的意义,或许不是为了打破这聚散生死的铁律,而是在认清这世间的苍茫与无常之后,依然选择去守护自己珍视的那份温暖,去承担起属于自己的那份重量,让自己和所爱的人在这铁律之下,活得更有尊严,更有力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或许就是藏在生活中,藏在溪桥村那棵老槐树下的“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天赐带着敬畏,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老槐树,然后默默地走到爷爷苍厚德身边,搀扶住老人颤抖的手臂,一步一步,稳稳地往回走。少年的背影在空旷的村口,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坚韧。脚下的路依然坎坷,但此刻,他似乎看得更远,也想得更深了。他握紧了爷爷冰凉的手,也握紧了心中那份沉甸甸的领悟。</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