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喧嚣终于落定,苍柳青带着一家三口回到家中时,看到的是满满的一桌饭菜和坐在餐桌旁微笑等待他们归来的父母。</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晚饭是在堂屋火塘边和隔壁灶屋支开的几张旧桌子上进行的。大碗的土猪肉炖粉条,油汪汪的炒腊肉,自家磨的豆腐,地里刚拔的霜打过的青菜……食材质朴,却散发着勾人食欲的浓香。</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秦思源看着眼前粗瓷大碗里堆得冒尖的饭菜,眉头拧得更紧了。他勉强用筷子尖拨弄着几片青菜,对那大块的、油亮的腊肉视而不见。当柳文绣热情地给他夹了一大块炖得软烂的土猪肉准备放到他碗里时,他几乎是触电般猛地挪开饭碗,那块肉“啪嗒”掉在桌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思源!” 柳青低声呵斥,脸上有些挂不住,“怎么这么没礼貌?快给外婆道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秦思源梗着脖子,小声嘟囔:“油腻腻的……别人吃过的筷子……不干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 柳青气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秦皓放下筷子,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安抚和不易察觉的偏袒:“好了柳青,孩子认生,刚来不习惯乡下口味也正常。”他又转过头对着满脸尴尬的柳文绣解释道,“妈,孩子小不懂事,对乡下的生活还不太习惯,您别见怪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没事!没事!”柳文绣夹起掉在桌子上的肉放在自己碗里,连忙说道,“柳青,秦皓说得对。思源在大城市生活惯了,对乡村生活不适应也正常,你不要责怪他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说完,她又带着宠溺的语气对秦思源说:“思源,你想吃什么就跟外婆说,只要外婆能做的,外婆一定给你做,做不了的,外婆就去给你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的,谢谢外婆!”思源脆声答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远志哈哈笑道:“你们看,我这外孙多懂礼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远志爽朗的笑声和话语化解了刚才的尴尬,晚歺在温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柳青正想起身收拾碗筷,一只大手却按在了他的肩上,一道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丫头,你好好坐着陪秦皓,这点事我和你妈去做。”说完,他又对正含笑看着他们父女的柳文绣温声说道,“文绣,傻看什么,快过来搭把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哎,好,好。”柳文绣连忙应声,她一直安静地坐在苍远志身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灯光映照下,她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深蓝色斜襟棉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髻,鬓角已见明显的银丝。岁月的风霜在她清秀的脸庞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尤其是眼角和嘴角,那是常年操劳和曾经苦难留下的印记。然而,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与温和,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美轮廓。她的背脊挺直,坐在那里,自有一种历经风雨磨砺出的、不卑不亢的端庄气质。</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远志拄着拐站起身就要收拾碗筷,柳文绣笑着说:“老头子,你也坐着歇歇吧,平时老听你念叼青儿,如今青儿回来了,还不多跟她唠唠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急,不急,女儿女婿外孙都累了一天了,让他们早点休息。要不,这碗筷我来收拾,你带他们去休息。”</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母恩爱的这一幕让柳文清的心中泛起阵阵涟漪。当年母亲带着年幼的她,顶着“克夫”的污名和被全村单身男人觊觎的压力,是继父苍远志,这个断了腿却有着铁一般脊梁的男人,毅然扯下徽章,放弃了即将到手的公社书记的前程,用一双木匠的手,给了她们母女一个遮风避雨的家。他待她如亲生,甚至为了把全部的爱和有限的资源都给她,坚决不再要自己的孩子。柳文清至今记得,小时候有次生病,继父守了她整整三天三夜,熬红了眼;记得他省下口粮给她买小人书,自己却饿得浮肿;记得他粗糙的大手笨拙地给她扎辫子,扎得歪歪扭扭,却笑得那么满足……这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父女亲情支撑着她走出了溪桥,走到了今天。而母亲和继父之间,没有轰轰烈烈,只有这经年累月的相扶相持,一个眼神,一个微小的动作,便诉尽了相守一生的忠贞与挚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青儿,想什么呢!快带秦皓、思源跟我去认认床铺。”柳文绣温柔的声音把柳青从记忆中唤醒。</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起身亲热地搂着母亲的手,和秦皓、秦思源来到了他们的房间。那间房已被柳文绣布置地温馨、典雅。宽敞的床铺、粉色的蚊帐,古朴的梳妆台,光洁的书桌,书桌旁高高立起,摆满书籍的书架,房间正中烧得正旺的炭火,这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一幕,让苍柳青的鼻头又是一阵发酸。她抚摸着书桌光滑的桌面,仿佛触摸到了自己在这里苦读的青春岁月。窗外是寂静的乡村夜色,屋内是炭火的温暖和母亲精心准备的舒适,京城的一切似乎都遥远了。这一刻,她只想卸下所有盔甲,做回父母身边那个简单的女儿。</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寒冷而又温暖的夜晚在静谧中悄悄溜过,大年初六的曙光在爆竹声中兴奋走来。红红的太阳迫不及待地从山间探出头来,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此时的阳光却照不暖苍柳青一家人的脸。原来,睡得正香的苍柳青、秦皓突然被儿子的呻吟惊醒。儿子思源生病了,他小脸蜡黄,额头滚烫,哼哼唧唧地在梦中呻吟不止,小手捂着肚子喊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水土不服,加上一路来的惊吓、吵闹、疲惫、寒冷,不生病才怪!”秦皓语气低沉,带着压抑的烦躁和深切的担忧,“这里的卫生条件…还有饮食,孩子肠胃太娇嫩,受不了。得赶紧找医生看看!不能拖!必须去县医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外孙的病惊动了在厨房忙碌的苍远志和柳文绣。他们慌忙走进房间探望外孙的情况。</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时的秦思源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口中喃喃念叨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柳青的心像被揪紧了,摸着儿子滚烫的额头问道:“爸,妈,村里…村里有医生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有赤脚医生!就在村东头!我这就去请!”柳文绣立刻就要往外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等等!”秦皓猛地出声制止,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否定和焦虑,“赤脚医生?不行!他们懂什么?最多就是看看头疼脑热,开点土方子!孩子现在发烧腹痛,万一是什么急性肠胃炎甚至更严重,耽误了怎么办?!”</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远志急切地说:“柳青,听说老鹰…崖下的那个老郎中!他医术很好的!曾帮…”</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更不行!”秦皓断然打断,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排斥和坚决,“什么老郎中?乡下的土郎中,连行医执照都没有吧?熬点草根树皮,能治什么病?中医本来就说不清楚,何况是这种…非正规的!万一用错药,后果不堪设想!”他对非正规医疗手段的恐惧和对儿子健康的极度焦虑压倒了一切。</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秦皓!”苍柳青忍不住出声,带着一丝不满和焦虑,“现在去县里医院也要一二个小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柳青!”秦皓提高了声音,语气斩钉截铁,“孩子不是试验品!我们不能冒险!必须去县医院!现在就走!一分钟都不能耽误!”他又转向苍远志和柳文绣,语带歉意,但态度没有丝毫动摇,“爸、妈,还请您们原谅,等思源病好些,我们就直接从县城回京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柳青看着怀里痛苦的儿子,又看看丈夫不容置疑的焦急眼神,心中天人交战。她知道秦皓的担忧有他的道理,但看着父母瞬间黯淡下去、充满失落和不舍的眼神,心如刀绞。“爸,妈,”她声音艰涩,带着浓浓的愧疚,“思源烧得厉害,得赶紧去县医院看看。”她避开父母瞬间黯淡下去的目光,“我们…可能得提前走了。愿指望回家来尽几天孝,没想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远志沉默地坐在那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拐杖头,那条空荡荡的裤管似乎也绷紧了。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带着点命令的口吻说:“孩子要紧!快走!别耽搁!你们能回来看看,爸和妈就…就知足了。路上…千万小心!”他用力地挥手,像是要赶走女儿的牵挂,也像是在对抗自己内心的巨大失落。</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柳文绣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努力压抑着哭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妈,”苍柳青的声音有些发哽,目光扫过父亲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棉袄,母亲鬓角刺目的银丝,还有这间虽然整洁却掩不住岁月贫寒的老屋。京城公寓的暖气、干净的卫浴、便捷的医疗在她脑中闪过,巨大的酸楚和一种强烈的保护欲猛地攫住了她,“要不…您们跟我们一起走吧!去京城!…” 话一出口,她就看到父亲眼中瞬间闪过的惊愕和母亲骤然涌上的泪水,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知道这近乎不可能,但这念头是如此强烈——她想弥补这十几年错失的光阴,想把风雨飘摇了大半生的双亲,护在自己如今终于撑开的羽翼之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傻孩子!”苍远志立刻摇头,那笑容变得苍凉而坚定,像磐石,“爸和妈哪儿也不去!根在这里,魂儿也在这里。这老屋,这田地,还有…你爷在呢。我们这把老骨头,离了这地气儿,活不舒坦,去了也是给你添累赘。你们好好的,把孩子带好,把工作干好,比啥都强!快走吧!别管我们!” 他用力地挥手,语气不容置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柳文绣也转过身,泪流满面,却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听你爸的!青儿,快走!照顾好孩子!妈…这就去给你们准备点路上吃的,再装点干粮和水!”她转身踉跄着冲向灶房,背影单薄而决绝。</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