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六十八章:喇嘛庙</p> <p class="ql-block">九月的草原浸在透亮的蓝里,我们六、二六巡回医疗队的吉普车碾过结着白霜的草地,车窗外的羊群像撒落的珍珠,被秋风推着往东南迁徙。司机小水握着方向盘,指节敲了敲挡风玻璃:“再走三个定居点,就能回团里了。”</p><p class="ql-block">我裹紧军大衣,望着远处牧民定居点的一顶顶毡房渐渐模糊。这几天秋高气爽,医疗队走访几个大的蒙古族牧民定居点,给牧民们送药、诊病。阿古拉大叔的关节炎,小其其格的百日咳,都在我们带来的青霉素和止咳糖浆里慢慢好转。此刻车后座堆满了空药箱,药味混着草原特有的羊草香,在车厢里弥漫。</p><p class="ql-block">“那是什么?”突然靳海华指着前方。</p><p class="ql-block">视野尽头的山坳里,立着一座暗红色的建筑,金顶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是座喇嘛庙。”小水放慢车速,“这一带牧民说过,山后有座老庙。”</p><p class="ql-block">吉普车刚停在庙前的空地上,就见一个穿藏青色蒙古袍的女人牵着马走来。她背上用红布裹着个孩子,约莫一岁多,小脑袋歪在她肩头,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我们。女人的马笼头挂着铜铃,走动时叮当作响,惊起几只在墙根啄食的麻雀。</p><p class="ql-block">她没说话,只是朝我们点头示意,便牵着马走向庙门。那扇朱漆大门紧闭着,门环上的铜绿在秋风里泛着冷光。女人从袍子里摸出钥匙,轻轻打开门,背着孩子走了进去,马蹄声在庙院里渐渐远去。</p><p class="ql-block">“这庙不对外开放?”李保树推开车门,他是我们医疗队最擅长与人打交道的,总爱打听些当地的故事。庙墙斑驳,墙角生着半人高的杂草,显然很久没迎来香客了。旁边一间石头房倒敞着门,昏黄的灯光从里面漏出来,映在门前的石板路上。</p><p class="ql-block">“我去问问路,看回旗里的近路怎么走。”李保树整了整衣襟,朝石房走去。我们坐在车里等着,看他弯腰走进那扇矮门,身影瞬间被灯光吞没。</p><p class="ql-block">这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秋风卷着草屑打在车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靳姐数着远处飞过的雁群,邢大夫刚要点烟,突然又想起队里的规定,只好塞回兜里。</p><p class="ql-block">“他不会在里面喝上茶了吧?”我打趣道。话音刚落,就见李保树掀开门帘出来,脸上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笑意。</p><p class="ql-block">“你们猜怎么着?”他搓着手朝我们走来,“里面坐着个喇嘛,穿得挺朴素,正就着灯光看书呢。我一进去,他就拉着我不让走,非说要请我喝奶茶。”"好喝吗?"我不禁问了一声。"嗯!这可是个喇嘛,不但会汉语,还会英语呢!他是还懂蒙医会看病!"</p><p class="ql-block">我们都下了车,跟着他往石房走。刚到门口,就闻到一股醇厚的奶香。屋里比外面亮堂些,一盏煤油灯悬在房梁上,照亮了靠墙的书架,上面摆满了用藏文蒙文写的经书。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炕沿,穿着洗得发白的僧袍,眉眼温和,见我们进来,连忙起身让座。</p><p class="ql-block">炕边的灶台上,刚才那个骑马的女人正弯腰煮茶。铝锅里的奶茶咕嘟作响,她时不时搅动一下,动作麻利。背上的孩子醒了,咿咿呀呀地抓她的头发,她便侧过脸,用额头蹭蹭孩子的小脸,眼里漾着笑意。</p><p class="ql-block">“这喇嘛……”李保树压低声音,“被还俗了。那女人是他媳妇,孩子是他俩的。”</p><p class="ql-block">我们都愣住了。在牧区,蒙古族大多信仰藏传佛教,对班禅大师尊崇备至,喇嘛向来是清心修行的象征。眼前这一幕,实在超出了我们的认知。女人端来几碗奶茶,褐色的茶汤上浮着奶沫,热气里混着盐粒的咸香。她把碗递到我们手里,轻声说了句蒙古语(叠兴叟),大概是“请用”的意思。</p><p class="ql-block">喇嘛笑着说汉话,口音带着草原的粗粝:“我法名洛桑,五年前还的俗。这是我媳妇其木格,孩子叫丹增。”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班禅大师画像,“每天都要给大师请安磕头。”</p><p class="ql-block">李保树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掏出军用水壶,这是出发前去找小姜,从团里酒厂灌的酒。"蒙古族兄弟爱喝这个,全留给你们吧。”他知道牧区男女都爱大碗喝酒,尤其是烈性白酒,能驱走草原的寒气。</p><p class="ql-block">洛桑接过水壶,眼睛亮了起来。他拧开盖子抿了一口,咂咂嘴:“好东西!你们等我会儿。”他转身走出石房,快步走向喇嘛庙的大门。那扇紧闭的朱漆门被他推开,露出里面青砖铺就的庭院。</p><p class="ql-block">“这庙平时不对外开放,”洛桑回头朝我们招手,“今天请你们进去看看,给你们讲讲班禅大师的故事。”</p><p class="ql-block">我们跟着他走进庙门,院子里种着几棵老榆树,树皮皲裂,枝桠伸向天空。正殿的门也被打开了,里面供奉着班禅大师的塑像,金身闪闪,周围摆着酥油灯,火苗在寂静中轻轻晃动。</p><p class="ql-block">洛桑走到塑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过身对我们说:“班禅大师来过草原三次,每次都要给牧民们摸顶祝福。我小时候见过他一次,穿的藏袍跟塑像上一样,脸上的笑容比太阳还暖。”他指着墙上的壁画,“这画的是大师在青海讲经,那时候草原上的牛羊都往那边跑,像是也在听经。”</p><p class="ql-block">他给我们讲班禅大师如何教牧民种青稞,如何在雪灾时发放救济粮,讲得眉飞色舞。其木格端来一盘奶豆腐,放在供桌旁,丹增趴在妈妈怀里,小手抓着一块奶豆腐往嘴里塞,弄得满脸都是白渣。</p><p class="ql-block">夕阳把庙门的影子拉得很长,秋风穿过殿宇,带着远处的马蹄声。洛桑讲完最后一个故事时,暮色已经漫进庭院。“天晚了,就在这儿住下吧。”他挽留我们,“其木格会煮手把肉,咱们就着你带来的好酒喝几杯。”</p><p class="ql-block">姜大夫看了看天色,摇了摇头:“不了,团里还等着我们回去汇报。下次来,一定听你接着讲班禅大师的故事。”</p><p class="ql-block">洛桑没再坚持,只是把我们送到庙门口。其木格抱着丹增站在他身边,孩子已经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路上小心,”洛桑握着李保树的手,“下次来,我给你们看班禅大师送的经卷。”</p><p class="ql-block">吉普车驶上山坡时,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暗红色的喇嘛庙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只有金顶还闪着微光,像一颗落在草原上的星星。李保树哼起了刚学的蒙古长调,调子在秋风里飘得很远,混着远处隐约的铜铃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p><p class="ql-block">车窗外的草原正在变暗,羊群已经归栏,牧民定居点的灯火次第亮起。我突然觉得,那些关于信仰与生活的故事,就像这秋夜里的星光,看似遥远,却一直亮在草原的深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