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大东门

老迷糊

慈城的黄昏总来得迟些。青灰色的城墙在暮色里浸了水，连城砖缝里的青苔都泛着柔润的光。我站在大东门的瓮城下，看最后一缕日光漫过城楼的飞檐，将"瞻獄"二字的砖雕染成蜜色——这是属于古镇的慢，连落日都不舍得急着沉下去。

风里浮动着桂花香。城门洞内的桂花树正落着星星点点的碎金，落在穿蓝布衫的阿婆竹篮里，落在她脚边打盹的花猫背上。阿婆刚从城外的菜畦回来，竹篮里的茭白还沾着泥，茄子紫得发亮，见我站着看晚霞，便笑："这霞色好，像我年轻时在染坊见的靛蓝，不过更暖。"她的声音裹着吴语的软，和着远处河埠头的捣衣声，散在风里。

夕阳开始坠向慈城老站方向。先是把整面城墙刷成金红，城砖上的苔痕成了碎金，连城楼上那被风吹歪了的灯笼，也被镀得眉眼生动。然后颜色转得温柔起来，是浸了水的橘皮橙，是晒在竹匾上的干柿子，连带着护城河的水面都浮起一层碎金，把停在埠头的乌篷船影子拉得老长——，船桨搅碎的霞光里，惊起两三只白鹭，扑棱棱掠过城楼的飞檐，翅尖沾着霞色，倒像是被晚霞托着飞的。

转过街角，卖糖画的阿伯支起了铜锅。糖稀在铁板上拉出金丝，他抬头说："今天的霞色好，糖画都甜些。"果然，那团琥珀色的糖丝在他手里化作蝴蝶，翅膀上的纹路都闪着霞光。几个孩童围过去，鼻尖沾着糖渣，仰头看天，发梢落满细碎的金粉——他们的眼睛里，装着比晚霞更亮的色彩。

再往巷子里走，青石板路被夕阳焐得温热。老墙根的紫薇开得正好，紫色的花球上凝着最后一缕光，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有户人家的竹帘半卷，飘出灶膛里的饭香，混着窗台上那盆茉莉的清芬。晾衣绳上的蓝印花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面斑驳的砖墙，墙缝里钻出的野菊正朝着霞光仰脸。

最妙是城下转角的那个老邮筒。它漆着墨绿的漆，顶端的邮政徽章早被岁月磨得发暗，可此刻却被晚霞吻得发亮，像枚嵌在暮色里的祖母绿宝石。邮筒📮里的信不知道寄往哪里，许是寄给远方的游子，许是寄给记忆里的旧人——而晚霞就是最好的邮差，替人间把思念染得暖烘烘的。

暮色渐深时，霞色转为绛紫。城楼上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漫出来，和天上的霞色缠成一团。护城河的水面成了调色盘，左边是紫，右边是橙，中间浮着半轮淡月，倒像是被晚霞揉碎了，撒在水里。有乌篷船吱呀划过，船娘的歌声飘过来："慈城晚霞美如画，一寸光阴一寸金......"尾音被风揉散，却揉进了每一片瓦当，每一块青石板，每一缕晚霞里。

站在瓮城上，看最后一缕霞光隐入远方的地平线，城楼上的灯笼更亮了，把"瞻狱"二字照得清晰。忽然明白，这晚霞哪里是天上的景？分明是古镇把千百年的岁月熬成了颜色，把烟火人间的温度揉进了云里，再轻轻捧到我们眼前。

晚风掀起我的衣角，远处传来阿婆唤孙儿回家吃饭的声音。这声音穿过青石板巷，穿过护城河的水，穿过大东门的城砖，和着渐浓的夜色，和着未散的霞光，在慈城的上空，织成一张温柔的网——网住了旧时光，也网住了此刻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