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阶

蓝色大海

都说指缝太宽，时光太瘦，未觉三夏尽，时序已新秋。蝉声依然震耳，热浪也未肯退潮，然而秋的脚步，已悄然踏响在门庭之外了——仿佛昨日还在荷叶田田的池塘中，挥着草帽扇风，探身去够那青嫩的菱角与莲蓬；今朝却已立在了秋的门槛上，连呼吸里都沁着一丝薄凉的清气。

忆起幼时，暮色四合，村头那轮明月便升起来了，银霜铺地。我们一群野孩子，就在这皎洁的光里奔跑追逐，欢叫如清泉迸溅。脚板踏过晒场温热的余温，笑声撞碎在土墙茅檐间，稚气的脸庞上汗水在月色里闪亮——那无忧的喧哗，竟被时光筛得如烟似雾，只余下几缕微茫的残响在风里飘摇。

后来负笈师范，也是这般金风送爽的时节。校园里落叶簌簌，我们意气风发，挟书穿行于秋光中，言谈间尽是未来图景。教室里辩论声如浪涛拍岸，操场上笑语喧腾似海潮，年轻的身躯仿佛要熔尽整个季节的金黄，去浇铸心中理想的雏形。那青春热望与秋光同燃，竟使萧瑟也化作了高歌的序曲。

而后立于讲台之上，窗外秋色渐深，教室却暖意融融。粉笔灰如雪飘落，黑板上字迹清晰如刻。学生们埋头书写，笔尖沙沙，偶尔抬头望我，眼中求知的光点便如秋星般亮起。这方寸天地之间，无数个秋天默默流过，终凝成了我生命中最丰盈的谷仓。

岁月忽已晚，蓦然回首，才发觉自己竟已站在了人生的秋阶上。退休后某日翻动日历，纸页窸窣作响，竟翻出了满手轻尘——原来那些月光下奔跑的足音、校园里沸腾的论辩、课堂上专注的凝望，早已纷纷飘坠于身后时光的幽谷，唯剩秋霜悄悄爬上鬓角。原来人生真如涉过一条静河，所有沸腾的喧声都沉淀于水底，水面上只倒映出天空无言的澄蓝。

然而秋深亦自有其慷慨。老父年高，身体却如古松般依然康健硬朗，每日庭前闲坐，看云听风，其安稳便是人间的定盘星。如今我有了宽裕时日，或携老友出游，登山临水；或赴同窗小聚，把盏话旧；夜深灯下，亦能从容铺纸走笔，将胸中块垒托付给文字安顿。生命从沸腾里沉静下来，反而如秋野般开阔了

晚饭后我常与父亲散步，他拄杖慢行，背影在夕阳里成了一帧淡墨。我们走过溪畔，枯黄银杏叶铺满石阶，脚下发出细碎轻响。这声响与父亲缓重的步履应和着，如同大地沉稳的呼吸——原来秋天并非只是生命的清场；它是季节的告退，亦是时光的结晶。

当人生步入这澄澈季节，青涩的喧哗与中年的奔忙俱已沉淀，万物在萧疏中显现出分明的轮廓；我们终于能倚着岁月安详的斜坡，看夕阳熔金，收获的正是生命在喧腾后那份深沉而凝练的宁静——原来生命的秋日，并非走向荒芜，而是从容步入一种更宽广的安宁：那曾经挥霍的光阴，最终竟以另一种静好，回赠于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