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兰若寺DE妖医

秋日的清晨，平凉天气已有凉意了，一个周末，我向崆峒山走去，山脚下还弥漫着晨雾。山路蜿蜒，如一条灰暗的飘带缠绕在黄绿相间的梯田之间，梯田的层次被雾霭涂抹得朦胧不清，像极了宣纸上晕开的墨迹。山道两旁，野桃树已经染上了点点红晕，秋意虽未浓烈，却已然悄悄渗出，如同季节在无声的调色板上，蘸取了第一抹朱砂。

立秋虽至，陇东的暑气却不肯轻易退去，白昼仍旧骄阳似火，像灶膛里正旺的柴火；黄昏之后，凉风却不知从哪处山坳里悄然钻出，拂过树梢，拂过梯田，拂过额角汗湿的发丝，沁入肌肤，带着一种令人微颤的清醒。这天气，正是平凉人所谓的“秋老虎”了。但农人们早已习惯了这般脾性，他们只是抬头看看天色，便照常下地，背篓扛锄，步履沉稳，仿佛大地每一次吐纳都已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山脚下的柳沟村，道旁一处歇脚的石台上，几个穿着薄棉袄的老汉，正围坐啃食秋桃。桃子饱满多汁，被牙齿咬开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汁水顺着指缝流下。他们称此为“咬秋”，口中嚼着桃肉，言语亦含糊却带着满足：“咬一口秋，咬走暑气呢！”牙齿咬下桃肉，也仿佛咬开了夏末最后一丝燥热，汁水淋漓，那桃核被唾弃在路边，如同被咀嚼后吐弃的炎夏残骸。

山里天气温差大，老人们四季不离棉衣，中午天热的时候，脱下来挂在树杆上随风摆动，和老人们拉了拉今年的麦子收成，大家直摇头，粮食薄了，一亩地打了三化肥袋子，这可咋办啊。听着听着，脊背后面发凉，并非天气使然，而是我们在灾难面前能否泰然。

辞别众人继续前行，山路渐渐陡峭，雾霭也慢慢淡去。山路盘旋向上，雾霭渐薄，梯田的轮廓终于清晰起来，层层叠叠，铺展于山体之上。玉米、糜子、谷子、荞麦，皆已显出丰饶的端倪。玉米的身段遮住的成人的身体，俨然能为红高粱取景；沉甸甸的糜穗谦卑地垂着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荞麦的茎秆也泛出深红，籽粒饱满，如同无数微小而坚实的朱砂；谷穗则像一根根饱满的箭簇，密密地指向天空。这些作物，是黄土高原上最朴素的守望者，它们吸吮着贫瘠土地里每一丝养分，终于在秋风初起时酝酿出沉默的壮丽。庄稼在风里低语，那声音如同无数细小的铃铛在摇曳，诉说着土地与时间之间默然无声的盟约。

登临后山的北岭村，眼前景象豁然开朗。这里地势高敞，农人正在晒粮食，唤作“晒秋”。此时水泥路上已铺开一片金红交织的盛大图画：新收的小麦、糜子、谷子摊开在苇席之上，在秋阳的照射下，闪着耀目的光芒。农人们手持木耙，在席间来回走动，将粮食摊薄、翻晒。木耙刮过粮食，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单调而固执，却汇入风里，成为山间一种安详的背景音乐。

晒好的粮堆旁，几个农妇正在簸粮。她们双手灵巧地端着簸箕，手腕一抖，一扬，秕谷与尘土便借着风势飘散出去，饱满的籽粒则如雨点般重新落回箕中。她们的动作如此娴熟，充满韵律，仿佛在完成某种古老而虔诚的仪式。秕谷的轻与籽粒的重，在簸箕的起伏之间，被风之手精确地分开——那扬起的尘灰，是土地与辛劳所不能避免的遗赠；落下的籽粒，则是一年汗水与季候反复较量的战利品。

稍远处，一个老农正用连枷打场。他高高扬起手臂，手中的连枷带着风声落下，“啪”地一声击打在摊开的荞麦秆上。黑红的荞麦籽应声蹦跳而出。老人赤裸着上身，皮肤黝黑，脊背上滚动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如同无数细小的珍珠。他每打一下，肩胛骨便如翅翼般耸起，古铜色的脊背肌肉随之起伏，汗水便顺着沟壑蜿蜒流下，滴入脚下干渴的黄土，瞬间没了痕迹。他的动作凝重而执着，如同与大地进行一场沉默的角力。连枷单调的“啪嗒”声，仿佛时间本身在空旷的晒场上一下下叩击着大地，回响悠长。连枷起落之间，荞麦籽粒挣脱束缚，像深色的血珠溅落在黄土地上——每一颗，都凝聚了人与土地的盟约。

入秋也是伏天的开始，蝈蝈在苜蓿地里叫欢了孩子的童年，他们三俩伏在地头里，任凭烈日暴晒也不惧成色，顺着蝈蝈叫的方向，瞪足了双眼寻找蝈蝈，这里的蝈蝈是一窜铃，叫声急促，韵律一般，所以市面上没有售卖的，我也突然年龄小了，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蹲着，汗水顺着裤裆而下，反复晾干的背心上盐碱汇出无规则的图案。

场的（农村人专门碾粮食的平地）边沿，立着几个粗布缝制的大口袋，如同沉默的巨人。口袋鼓胀，里面装满了晒干扬净的粮食。一位老人走过去，伸出粗糙的大手，充满慈爱地拍打着口袋。噗噗的闷响传出，细小的尘埃随即在斜射的夕阳光线中升腾起来，形成一道淡金色的烟霭。老人眯起眼睛，仔细凝视着尘埃在光柱里缓慢飞舞，那眼神深邃而安详，仿佛看着的不是尘埃，而是自己一生劳作的魂魄。

夕阳渐沉，忙碌的人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农人们开始装袋，用粗壮的麻绳扎紧袋口。沉甸甸的粮袋被他们扛上肩头，走向家的方向。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镀上金边，也勾勒出粮袋那巨大而安稳的轮廓。一袋袋粮食被郑重地搬回仓房，如同战士将战利品运回堡垒——粮袋在肩头压出的凹痕，是大地授予他们的勋章。

暮色渐浓，山风已带了明显的凉意。农人们陆续收工归家，场里渐渐沉寂下来。唯有那些装满粮食的硕大口袋，还留在原地，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巨人，忠实地守卫着这片难得的平整地块。在夜色中，它们仿佛变成了大地隆起的坚实肌肉，卧伏在崆峒山宽阔的胸膛之上。

我下山时路过村口，见几位老人坐在石碾旁歇息。他们端着罐头瓶喝水，闲话着今年的收成与天气。苍老的声音在暮色里缓慢流淌：

“谷穗沉，糜子饱，这秋粮，算是有了！”

“是啊，有了粮，人心才安生。”

“心稳着呢……”

“心稳着呢……”这简单的三个字在暮色中轻轻碰撞，沉甸甸的。我抬头回望，崆峒山巨大的影子温柔地覆盖下来，山脚下农户的灯火如星子般次第点亮。晒秋场上那些粮袋的巨影，此时已融入山体更为深沉的轮廓里，仿佛大地悄然收回了它慷慨馈赠的凭证，又默默许诺着下一次的丰收。

夜渐深了，山影与粮袋的轮廓浑然一体。人声渐低，山风却依旧在梯田与林壑间穿行，吹过晒秋场上残留的谷壳与草屑，发出细碎绵长的窸窣声。那是山的呼吸，是粮的脉搏，是黄土高原在丰收之后沉沉睡去时，胸腔里发出的满足而安稳的鼾声。

粮袋卧伏于场里，便是大地最安稳的睡眠姿态了。人借粮而存，粮倚仓而立——这粮仓，是黄土捧出的最沉默的祭坛，其上供奉的，乃是人间烟火赖以不熄的命脉与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