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镇风韵

谈文论武

芙蓉镇风韵

• 长途汽车在湘黔古驿道尽头停下时，山雨正细得像一缕缕银丝，从青瓦檐口挂下，一直垂到青石板缝里的青苔上。镇口那座旧牌楼，在雨幕里微微发亮，“芙蓉镇”三个斑驳的隶书，还留着古华先生题写的墨迹。三十年前，他在小说里写：三面环山，一溪中流，地势如一朵半开的木芙蓉。如今我循着他的句子而来，仿佛不是游客，而是迟到多年的书中人。
• 芙蓉镇位于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永顺县，地处武陵山区，以土家族为主。三面环水，距凤凰城七十多公里，属于国家4A级旅游景区。

• 雨停了，暮色像被水晕开的淡墨，把吊脚楼、木排门、封火墙一层层浸染。我踩着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石板，听见脚下嗒嗒回声，每一步都像踩进古华的章节。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这是小说中五音姨卖米豆腐时的俚曲。如今巷子深处，真有五音姨的后人，一个鬓角花白的老妪支起煤炉，铜锅里汤汁翻滚，米豆腐切成骰子大小，浮浮沉沉。
• 夜色更深，一户户吊脚楼亮起了灯。木窗棂里漏出暗黄的光，落在窄巷，像一排排停泊的舟。檐下晾着豆豉、腊肉、红辣椒，雨滴偶尔坠落，砸在竹篾上，嗒的一声，像岁月翻页的轻响。我伸手摸墙，黄土夯的墙体渗出冰凉水汽，指缝里夹住一粒细小的沙，也许它曾是土司城墙的砖，是土改时砸碎的地契，是改革后第一批私营业主粉刷的新泥。古镇把记忆碾得粉碎，又悄悄掺进每一道砖缝。

• 翌日天未亮，我被一阵轰隆隆的水声唤醒。推窗，只见镇后的悬瀑像一匹白练，从百丈高的崖头跌落，碎成万斛珠玉。古华写它“春如白绫，夏似奔马，秋曳罗纱，冬悬冰剑。”此刻正是夏汛，瀑布果然像千万匹鬃毛飞扬的银马，踏破崖壁，直扑镇脚。
• 我赤脚踏上栈桥，桥下是酉水支流，当地人称“芙蓉溪”。溪水被瀑声震得微微发抖，却清澈得能照见自己的魂。对岸岩壁长满野芙蓉，晨风里花冠轻颤，像少女偷看情郎。古华在书里写：“芙蓉花最懂害羞，一开就红到耳根。”我摘下一瓣贴在掌心，露水凉津津，像一滴隔世的泪。

• 沿溪北去，木楼渐稀，山势愈见陡峭。我循着石板路爬上半山腰的圩场。古华写“圩场是山里人的日历”。今日逢六，正是赶集日。山民从四十八寨涌来，背篓、斗笠、蓝布衫在盘山路上连成一条蠕动的青蛇。圩场中央，一排杉木搭的棚架撑起阴凉。棚下卖草药的苗家阿婆把何首乌、七叶一枝花摊成五彩的河；卖竹篾的侗家汉子，用篾刀削出薄薄的簧片，一吹吱溜一声，像给山风安了舌头。最热闹的是腊肉摊，整只猪后腿悬在铁钩上，表皮被柴火熏成琥珀色。
• 圩场边缘有座废弃的吊脚楼，门板歪斜，窗棂长出青草。门口木牌依稀可辨“国营芙蓉镇饮食店”，竟是胡玉音当年卖米豆腐的旧址。我踏进去，灶膛冷灰、铁锅锈蚀，案板上却留着一行用刀尖划的小字：“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那是秦书田劳改归来偷偷刻的。

• 傍晚，镇中心的古戏台亮起汽灯。戏台建于乾隆年间，木柱上的楹联早已被香火熏黑，只剩“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八字依稀可辨。今晚唱《刘海砍樵》，花鼓调一起，吊脚楼的窗户齐刷刷推开，黑瓦上人影幢幢，像一场盛大的皮影。我坐在台侧的木箱上，旁边是位拄拐的老者诉我，古华当年在镇里采风，就蹲在木箱上做笔记。“他写胡玉音起早贪黑磨米浆，”老者用烟杆点点后台，“其实原型是我堂客。后来电影里刘晓庆的那口磨，就是我家的。”
• 散戏已近子时。我独自走到镇外石拱桥，桥下溪水映着满天碎星。桥头旧碑刻着“贞节”二字，被藤蔓缠得只剩“节”字半边。我伸手去抠，青苔湿滑，像抠住一段不肯腐烂的往事。
• 清晨，我背着行囊离开。雾从山脊漫下，先淹了吊脚楼的脚，又淹了瓦檐，最后只剩瀑布的吼声在雾里浮浮沉沉，像古镇的鼻息。来到到码头，跳上一只尖头乌篷船。船老大是黝黑的汉子，一看就是饱经风雨那种。竹篙一点，船便离岸。雾越来越浓，镇子渐渐退成一幅淡墨、牌楼缩成一粒痣、戏台浮成一张剪纸、瀑布凝成一根白线。忽有风来，雾里飘来一缕米豆腐的香，我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 船老大忽然开口：“看你文质彬彬的，是作家？”我摇头。他笑着说：“二十年前，古华先生也是这么走的。他说还会回来，结果一去不回。”我愣住，只听他又道：“不过没关系，他把自己留在这儿了。”汉子用竹篙指指水面，雾里一圈圈涟漪荡开，像有人在水中写字，又像有人在永无休止地朗读一本泛黄的书。
• 船出峡谷，雾散了，阳光像千万支金箭射在江面。我摸口袋，掏出那张包腊肉的草纸，发现背面竟印着浅浅一朵木芙蓉，是摊主用雕版顺手盖的。我把它折成小小方块，夹进日记本。那一刻我明白，不是我来写古镇，而是古镇借我的眼，重新写自己。古华把它的血与泪、歌与哭写进小说；瀑布把四季写在岩壁；阿婆把岁月写在皱纹里；而我，不过是迟到的读者，把他们的故事映进脑海，带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