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往事 🔥火热的寒冬🔥 合集

锁清秋

<p class="ql-block">大东北的秋季,短的跟眨眼似的,稍不留神,秋天就已溜得无影无踪。冬天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老早就不请自到的走进了大山,像主人似的时不时就给大山来点颜色,不是刮一场狮吼般的西北风,就是来一场根本停不下来的鹅毛大雪。</p><p class="ql-block">大山里的候鸟们紧随着秋天的脚步,也悄悄溜走了。留下过冬的,大多也进入了冬眠。空气仿佛随之安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整个大院,除了每天起床、出操等固定的军号声,便是那群始终没能闲下来的、放养在大山里的孩子们发出的声响。</p><p class="ql-block">清晨,迎来了冬季的第一场雪。前一天夜里,就感觉原本安静的大山越发沉寂了。母亲坐在炕头,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自言自语道:“今晚怕是要下雪了。”她并非听了天气预报,只是凭着以往的经验而已。</p><p class="ql-block">说罢,她起身下炕,出去抱了些干柴,又提了些煤炭回来。雪果然下了,应验了母亲的猜测。</p><p class="ql-block">雪后的冬天,安静的怀疑自己的耳朵。</p><p class="ql-block">早饭后,天色稍亮,我们这些大一点的孩子便结伴出门上学去了。</p><p class="ql-block">气温逐日下降,连去趟厕所也得戴上大棉巴掌,不然冻僵的双手就连提个裤子都不好使。</p><p class="ql-block">流经大院的那条小河逐渐封冻,冰面一天天扩大。</p><p class="ql-block">初冬的头几场雪,还能融化。早上迎着洋洋洒洒的小雪去学校,中午放学时,雪已停了。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融化的雪水让山路异常泥泞,稍不留神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泥里也是常有的事。</p><p class="ql-block">寒冷的冬天,就这样理直气壮的到来了。</p><p class="ql-block">接下来,那群放养在大山里的孩子们,除了上学读书,还有许多与这座大山、与这个冬天相关的事情正等着他们。他们将用他们的智慧与热情迎接这寒冷冬季里的一个接一个的考验,并将所有的故事串起他们整个冬季的精彩。</p> 冰面上的快乐~单腿驴 <p class="ql-block">眼见小河一天天封冻,冰面从最初的两三米宽,渐渐拓宽到了四五米。放学归来的孩子们,早已按捺不住,抄起冰车就冲上冰面,开始了新一年的“冰面初体验”。</p><p class="ql-block">有人开了头,便立刻有人跟上,没一会儿功夫,冰面上就聚满了大大小小的身影——其中不乏女孩子的身影。</p><p class="ql-block">部队大院里,不少女孩都带着几分“假小子”的劲儿,不仅一样能吃苦,还练就了一股豪爽气概。</p><p class="ql-block">自从住进这大山深处,每年冬天,这条小河封冻后就成了孩子们天然的滑冰场。几年下来,这群大山孩子的冰车也经历了“长足发展”。自从住进了这大山里他们动手动脑能力是与日俱增,脑筋转动的就像传动轴上的珠子一样飞快。他们的大脑与身躯配合着在这寒冷的冰面上燃烧。冰车,这样说吧,也就是这帮孩子们的冰上用品年年都有新花样。在这个非专业的“冰场”上,感觉每年都会上演一场“年度冰车大展”。小伙伴们聚在一起交流切磋,脑洞大开,总有新设计在“车展”上亮相。就连我们这些不太敢下场滑冰的女孩子,也会兴致勃勃地前来观战、点评一番。</p><p class="ql-block">这一年“车展”上,就亮相了一款极其小巧灵活的新车,孩子们赐名“单腿驴”。这名字和它的外形结构直接相关:人得蹲在上面,一手握一根类似捅火用的“火杵子”来掌握平衡。那时候专业的滑冰工具极其受限,更别说这偏僻的大山里了。没有滑冰专用杆,就用“火杵子”代替。冰车主体是一块约20x30cm的木板,下方固定着一片约30cm长的加厚钢刀片,木板后上方再钉一块小木板作支撑。光是固定这片刀片,就已很考验制作者的动手能力了。更不用说,在那加工条件极其受限的环境下——制作所需的铁钉,都是孩子们用钳子从部队废弃木箱上一个个费力拔下来的。拔下的钉子常常歪歪扭扭,得用小锤子一点点敲直。这些“再生”钉子用起来更是技术活:锤重了,钉子会再次弯折,又得拔下来重敲;锤轻了,又钉不进木板。但这群大山里的孩子,办法总比困难多,似乎就没有他们办不成的事。</p><p class="ql-block">“单腿驴”一经问世,立刻点燃了那些善于挑战的男孩子们的激情,纷纷效仿制作,一时间各种配置的“单腿驴”一一登场亮相,一个“单腿驴”竟激发出这群大山孩子们的无穷创造力。然而,驾驭这“单腿驴”远非想象中那么简单。即便是大些的男孩子,也常在冰面上摔得人仰马翻,滑出老远,更别提小一些的孩子了。有时摔得结结实实,疼得呲牙咧嘴,可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劲儿上来,硬是能忍住不掉一滴眼泪。</p><p class="ql-block">这股不服输的劲儿,并非孩子们与生俱来,而是几年来大山的赐教。</p><p class="ql-block">天色渐晚,一些大一点的孩子纷纷回家写作业去了,剩下一些小一点的孩子们也被母亲或哥哥姐姐纷纷领回去了,冰面上结束了短暂的狂欢。</p><p class="ql-block">寒冬腊月,冰封千里,可这条冰河,偏让大山里的这群孩子心里暖了起来。积雪压弯了枝头,寒风卷着碎冰碴子往骨缝里钻,却怎么也浸不透他们火热的内心。冰面之上,那股向上生长的劲儿正熊熊燃烧,看他们冻的如高原红一般的脸蛋是比炉火更旺的温暖,比阳光更烈的力量。</p> <p class="ql-block">随着时间推移,冰面上滑“单腿驴”的身影越来越多。那四平八稳的双轨冰车,渐渐就留给了更小的孩子和部分女孩子。</p><p class="ql-block">那时候这条冰河就是大山孩子们娱乐、交流、成长的欢乐之地,几乎每个夜晚都不曾见过大人们的身影,父亲在那个不知情的远方,母亲利用这片刻的空余时间,不是在缝缝补补,就是在洗洗刷刷。孩子们早已学会了自我约束,体谅大人,管好自己,甚至是管好弟弟妹妹都已成为大山孩子们融入血液里的一份自觉。</p><p class="ql-block">冬天渐深,冰面越拓越宽,这里就是大山孩子们专属的冬季滑冰场。整个冬天都不曾落幕。待到大雪纷飞,它又摇身一变,成了天然的滑雪场这群散养在大山里的孩子们 ,越来越变的无所不能,他们的成长除了受长辈和大院文化的熏陶外,大山也毫无疑问的成了她们的老师,教会了她们认识大山,让她们识了大山里的果实、药材、菌菇、还有给过她们教训的各种昆虫;融入大山,让她们学会了与大山和谐共生,顺应大山的四季变换;大山也教会了他们吃苦和坚强,让大山孩子们学会了用热血去燃烧寒冷,克服困难,也学会了友爱和互助,在艰苦的环境中乐观的生活。</p> 火情失控的惊险 <p class="ql-block">大山里的寒冷,永远都无法征服孩子们心中那片对山野的炽热。这份炽热,在我初一那年初冬的一次“烧山”劳动中,燃烧得格外真切。</p><p class="ql-block">那年,我就读于王家堡子一所“戴帽学校”——那是小学初中合并的产物。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学生参加义务劳动是家常便饭。学校直属生产大队管理,农忙时节,我们这些学生就成了“预备役农民”,老师们也无可奈何。</p><p class="ql-block">学校附近的山峦间,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毛栗子林,分属各个生产队和县级国营林场。而清理这些林子的任务,往往就落在了我们学生肩上。初冬,是给毛栗子林防虫灭虫的黄金时机。漫山草木枯黄,栗子树的叶子也几乎落尽。那些啃食栗子的害虫,狡猾地从树上转移到树下,潜伏在厚厚的枯叶里,准备安然越冬,来年继续作祟。</p><p class="ql-block">林业技术员洞悉了害虫的伎俩。他们的对策简单直接:烧山!用一场精心控制的火,将害虫的美梦连同枯叶一起,在睡梦中焚毁。那个年代,许多事都仰仗“人民战争”。生产方式落后,工业设备匮乏,“烧山”这种活计,技术含量不高,工具主要就是铁锨和耙子。</p><p class="ql-block">任务要领倒也简单:首先,以每棵树干为圆心,用耙子清理出一米见圆的“隔离带”,确保树根周围没有干叶,防止火苗烧伤树干;其次,在林区边界开辟一条两米宽的“防火道”,隔绝火舌,防止蔓延到邻近山林。技术员稍作讲解,大家就明白了。</p> <p class="ql-block">前一天接到通知,全校初一以上的同学次日参加烧山劳动。我们这些初一新生,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活动,只觉得既新鲜刺激又充满挑战。老师分配工具,考虑到我们这些部队子弟家里农具不多(像耙子这类工具只有农家才有),便让我们主要负责带铁锨。</p><p class="ql-block">劳动要持续一整天,午饭自带干粮。虽然部队供应的细粮比例尚可,部队农场也有自己生产的粮食可做些调剂,但长辈们始终教育我们不许搞特殊化。于是,我们的饭盒里,装的都是供应粮里那些陈年玉米面做的窝头,配上点咸菜。那玉米面口感粗粝,有时甚至带着点陈腐气——毕竟那个年代粮食产量低,还要“备战备荒”以防战争爆发。</p><p class="ql-block">上午,风和日丽。打火道、点火、控制火势……同学们抡着铁锨,追着火头在山上山下奔跑。火焰的烘烤驱散了初冬的寒意,暖流在身体里涌动。看着火势在预设的轨道里平稳燃烧,大家起初的忐忑渐渐消散,甚至生出一丝轻慢:控制火情,似乎也没技术员说的那么玄乎嘛!</p><p class="ql-block">午饭时分,各自拿出饭盒,就着火堆烤热。农民子弟原以为我们带的定是“好吃的”,待我们揭开饭盒,他们惊讶道:“你们就吃这个呀?”我们则眼馋地看着他们黄澄澄、散发着新粮香气的玉米饼子。她们也大方,常分些给我们尝尝。那新玉米面的甘甜,至今难忘。</p> <p class="ql-block">午后,风云突变。风力明显加大,还夹杂着不规则的旋风。技术员神色凝重,再次强调必须绝对服从命令,严格按照部署行动。带队老师也重申了纪律的严肃性。大家不敢怠慢,按要求将原来的防火道再加宽半米,树根周围的隔离带也相应扩大。</p><p class="ql-block">确认火道合乎要求后,重新点火。然而,刚烧过不到两棵树的距离,一股毫无征兆的旋风猛地刮来!火焰瞬间失去了方向,被风卷起的燃烧着的枯叶,像被无形的巨铲猛地扬起,疯狂扑向相反的方向——那里是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其间还散落着不少极易燃烧的东北油松!</p><p class="ql-block">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火舌如同挣脱束缚的猛兽,眨眼间就窜出去三五米远!“水火无情”——那一刻,这四个字带着灼人的热浪和毁灭的气息,狠狠砸在我们心头!</p><p class="ql-block">“快!!”技术员的吼声撕裂了空气。一部分同学在他的指挥下,发疯般冲向火舌肆虐的前方,拼命加宽防火道;另一部分同学在老师带领下,挥舞铁锨奋力铲土,试图压灭地上的火种。浓烟呛人,热浪灼面,火星四溅,每个人都在与时间和风赛跑!</p><p class="ql-block">大约半小时惊心动魄的搏斗!靠着拓宽的防火道和大家的奋力扑打,那贪婪的火舌,终于在距离灌木丛仅一步之遥的地方,被硬生生阻断了去路!</p> <p class="ql-block">化险为夷。事后回想,这场有惊无险的“烧山”劳动,其烙印之深,远非寻常经历可比。那侥幸脱险的瞬间,与其说是我们战胜了火魔,不如说是老天爷在那一刻,微微收起了它狂暴的呼吸。倘若那天的风再大一点点……后果,真的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p><p class="ql-block">许多年过去,技术员那声嘶力竭的命令,同学们面对疯狂火舌时那股奋不顾身、冲向危险抢救国家财产的劲头,依然清晰地烙印在我脑海深处。那是一个崇尚英雄、热爱集体的年代。如果火势真的失控?这些第一次参加“烧山”、尚显稚嫩的孩子们会退缩吗?答案,在那个炽热的寒冬里,早已写进了他们扑向火焰的身影中——不会!一定不会!</p> 风吹雪 <p class="ql-block">在东北的冬季里,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风吹雪,但每一个这样的日子,如今我的回忆里,都能被大院人用炽热与感动营造出一个火热的寒冬,使冬季不再漫长。</p> <p class="ql-block">随着冬的深入,寒风已变的肆无忌惮,雪像赶场子似的,一场跟着一场。</p><p class="ql-block">最近的一场雪更是在狂风的加持下,淋漓尽致地展露出雪的另一副面孔——气象学称之为“风吹雪”。它与我们印象中柔美浪漫的飘雪截然不同,曾经洋洋洒洒的雪花在狂风裹挟下,变得凶神恶煞。</p><p class="ql-block">下午放学,我们一路迎着风吹雪。雪花在风中狂舞,砸在脑门上,如同被割了口子般刺痛。我们不得不低着头,弓着腰,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奋力跋涉在回家的路上。</p><p class="ql-block">艰难地踏进家门,我们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扔下书包上炕暖和,而是赶紧去查看水缸是否还满着。</p><p class="ql-block">大山里的孩子对这样的天气早有领教,未来几天休想指望天气回暖。于是,放下书包,抄起扁担水桶便奔向井边。井口原本高出地面约六十公分,一冬天打水洒落的冰凌层层堆叠,已将井台抬升得不足三十公分高了。</p><p class="ql-block">站在井口,将水桶固定在长长的木杆上,用力一点点将杆子探向幽深的井底。瞅准一个寸劲,手腕一抖,水桶便“扑通”一声扎入水中。待它翻个身盛满水,再一寸寸吃力地拽上来。这过程稍有不慎,脚底一滑,后果便不堪设想。如今回想,仍不免惊出一身冷汗。可那时,常来这井边担水的,多是我们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甚至还有刚满十岁的小不点。</p><p class="ql-block">在艰难中长大的孩子,成长是全方位的。他们或许不如现在的孩子见多识广,但那份劳动技能,却是当下孩子难以比拟的。在与生存环境的角力中,他们早早丰满了羽翼,即便面对冰封雪裹的井台,也能得心应手地汲取生活的甘泉。</p><p class="ql-block">几趟下来,家里的水缸满了,搁在一旁的两只水桶也盛得满满当当。此刻,屋外依旧寒风刺骨,可孩子们的身体里,却仿佛有火焰在燃烧,暖意融融。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悄然在心底升腾。</p><p class="ql-block">这时,母亲尚未下班归来。分担的种子早已深深埋进这些孩子的心田,并化作切实的行动。耳濡目染之下,他们已能熟练地生火、添煤、烧水,甚至张罗些简单的饭菜。有时母亲回来晚了,我们会提前备好食材,大大缩短了开饭的进程。</p><p class="ql-block">母亲踏进家门,看到满缸的清水和井井有条的准备工作,疲惫的脸上顿时漾开欣慰的笑意,一身的劳顿仿佛瞬间消散。她总会柔声吩咐我们回屋暖和,自己旋即投入紧张的灶台忙碌。望着母亲操劳的身影,我们很自然地围在她身旁,递东递西,默契十足。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便摆满了炕桌。一家人围坐在暖炕上的小圆桌旁,说说笑笑,开始其乐融融的晚餐。</p> <p class="ql-block">晚饭后,我们又随母亲一道,抡起镐头,在屋外冻得硬邦邦的煤堆上刨下煤块,将炉子旁的煤池填得满满当当。意犹未尽的弟弟,借着刚吃饱饭的力气,又奋力抡起镐头刨开那些冻得铁硬的煤块。母亲见了,也不忍打击他的热情,待他干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够了,孩子,这些够用好几天的了。”</p><p class="ql-block">屋外,肆虐的风吹雪仍在继续。回到屋里的我们洗漱完毕,爬上热炕开始写作业。母亲则坐在一旁,随手拿起毛线,一针一针地打起毛衣,暖黄的灯光下,身影安然。</p><p class="ql-block">次日清晨,起床号尚未响起,门外便传来“嚓嚓”的铁锹铲雪声。母亲想拉开窗帘看看,却什么也瞧不见——玻璃窗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宛如一幅素雅的剪绒画,将窗外的风雪世界全然镶嵌其中。母亲立刻明白了:定是昨夜的风将积雪堆堵在了门前,战士们这是在为我们铲出一条出门的路。否则,门都推不开,人更别想出去。</p><p class="ql-block">门一开,我们迫不及待地冲出去,想看看这一夜风雪的杰作。只见背风的墙角屋后堆满了高高的雪丘,而风扫过的地方,路面反而裸露着土色,与积雪形成奇异的对比。</p><p class="ql-block">与往常一样,吃过热乎乎的早饭后,大山里的孩子们,又背上那沉甸甸的书包,迎着尚未停歇的风雪,踏上了前往读书的山路。</p> <p class="ql-block">曾经听过这样一句话:“日子因热爱而快乐,并非与生活环境的优劣有关。”在石碑沟那段艰苦的岁月里,生活确实给大山里的孩子,尤其是他们的母亲们,设置了无数艰难困苦。然而,正是这份对生活的质朴热爱,让他们始终怀抱着快乐。他们是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大院人,纵使自然环境再恶劣,那份根植于互助互爱中的坚韧与热忱,依然能点燃心中的光,照亮前行的路。</p><p class="ql-block">即使如今生活早已天翻地覆,那一个个风雪弥漫的岁月,她们从报团取暖中汇聚出的那股火热的精神力量,使漫长的寒冬变的温暖,成为最值得怀念的炽热篇章。每每提及石碑沟的往事,总有无限怀念,怀念那时大院人从“火热的寒冬”里淬炼出的精神境界,和人与人之间纯净的质朴情感。</p> 惊恐之夜 <p class="ql-block">冰冷的巧合,温热的人心:邻里守望相助,点燃了“火热寒冬”。</p><p class="ql-block">那一夜的风吹雪刚过,还没消停几天。大院里,除行人常走的几条小路被清扫的露出了地面,其他地方仍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天地间蓝白相映,太阳远远的悬在天边,光芒清冷,全然不见昔日的暖意。</p><p class="ql-block">一大早,家里的几只大公鸡便伸长着脖子冲着东山上刚探出头的太阳啼叫着,仿佛在质问:“几点了?才出来,还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别说,这几只公鸡不知不觉已过了变声期,近来的啼鸣声格外嘹亮,透着一股子担当劲儿。</p><p class="ql-block">午后,天空开始积聚云团,由稀薄渐趋浓厚。待到黄昏时分,云层低垂,整个天空像被扣上了一口巨大的锅盖。我们刚进家门,晚饭还没吃完,天色就已墨黑一片。</p><p class="ql-block">晚饭后,查看一下水缸的水位,将其补满,接着再去刨些煤块和黄土回来,把煤池也填到位,这些都是大山孩子们的日常,更是一种习以为常的自觉。</p><p class="ql-block">一些精力旺盛的孩子,饭后在家根本待不住。在那个没有电视的年代,环绕军营大院的几座山丘,就是孩子们的娱乐天地。家里的几本小人书——《红孩子》《鸡毛信》《小兵张嘎》——早被翻烂,几乎倒背如流了。没有更多娱乐,他们便互相招呼着,跑到外面玩起了捉迷藏。</p><p class="ql-block">黑黢黢的院子里,只有通往厕所、水井和服务社的交叉路口悬着一盏路灯,再就是大门岗楼顶上亮着一盏。其他地方,仅靠一户户窗户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提供着有限的光亮。孩子们玩兴正酣,院子里却越来越暗。虽然熄灯号尚未吹响,一些早睡的人家已经熄灯休息了。</p> <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家属委员会的干部们接到通知:当晚将有大雪,气压偏低,要求各家各户务必严防煤气中毒(一氧化碳)。家属干部们立刻分组行动,挨家挨户地敲窗提醒,反复叮嘱不要把煤火添得过满,以免堵塞烟道。这样的警示通知,一冬天不知要重复多少次。然而,煤气中毒的事件依然时有发生,时不时就能听到哪个团的某某家属不幸中毒去世的消息。</p><p class="ql-block">虽然大家也都十分警觉,但在那个依靠燃煤取暖抵御严寒的年代,这样的事故似乎总难完全避免。所幸的是,在我们炮团,从未发生过中毒致死的悲剧。</p><p class="ql-block">每逢这样的天气,母亲总是格外上心。她会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检查煤炉的咽喉部(炉膛进风口或烟道口),确认是否通畅无阻。</p><p class="ql-block">再三确认无误后,母亲吩咐我们该休息了,洗漱完毕,躺在被炕火烘得暖融融的被窝里,这时母亲却没有马上休息的意思,她总是有干不完的活,每晚都睡的晚一些。她一边借着灯光做着手里的针线活,一边微笑着看向我们。这温暖的情景,始终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p><p class="ql-block">我们嬉闹了一阵子,很快便沉入了梦乡。</p> <p class="ql-block">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凄厉的鸡叫声惊醒。母亲已经打开了灯,正低声自语:“怕是黄鼠狼把鸡窝门扒开了……” 她边说边迅速穿好衣服下地,准备开门查看。谁知门刚一打开,她便一头栽倒在地!</p><p class="ql-block">我慌忙跳下炕去搀扶母亲。弟弟见状也立刻下地来帮忙,结果自己也踉跄着站不稳了。母亲强撑着说:“我们……怕是中煤气了。” 她看我状态还算清醒,急切地问:“你头疼不疼?”我摇摇头。母亲立刻吩咐:“快去敲隔壁阿姨家的窗,请她来帮忙!”</p><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隔壁阿姨似乎已听到了动静,穿好衣服、拿着手电筒赶了过来。她一眼看见我家大门洞开,母亲倒在地上,立刻明白了:“哎呀,准是煤气中毒了!”她先将母亲扶进屋,又迅速推开我们为保暖而溜着缝的窗户,大声叮嘱:“门别关!通风要紧!” 接着,她急忙转身回家叫儿子去喊卫生所的值班医生。</p><p class="ql-block">这期间,又有两三位邻居闻声赶来。经过一阵冷风吹拂,母亲的中毒症状明显好转,只是弟弟仍在一旁萎靡不振。几位阿姨帮忙把被黄鼠狼惊出鸡窝的几只鸡捉了回去,还顺带拿着手电筒寻找了一下黄鼠狼留在雪地上的足迹。</p><p class="ql-block">很快,值班医生背着药箱赶到了。他仔细查看了母亲和弟弟的情况,确认是煤气中毒,所幸程度较轻,无需特殊处理,继续通风观察即可。医生还喃喃自语到这雪下的很大啊!幸亏黄鼠狼前来偷鸡,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此时已近凌晨四点,医生叮嘱大家各自回去休息。</p><p class="ql-block">医生和热心的邻居阿姨们离开后,我心里却依然七上八下。母亲和弟弟虽然脱离了危险,但都还头重脚轻,昏昏沉沉。照顾她们的重任,一下子落在了我的肩上。就在那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在这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责任与担当,无声地、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肩头,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在这一瞬间长大了。</p><p class="ql-block">我有些手足无措,生平第一次学着照顾病人,不知从何下手。幸好阿姨临走前倒好了开水。母亲和弟弟喝了些热水后,弟弟很快又沉沉睡去。母亲虽然依旧头晕目眩,强烈的困倦也席卷着她,但她还是强打精神安排道:“门和窗可以关上了,留着小气窗通风就行。你也赶紧上炕,钻被窝里再睡会儿吧。”</p><p class="ql-block">这时,房间里的寒气已与户外无异,冰冷刺骨。而我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心头紧绷,一阵阵莫名的火热在心中翻涌。直到我钻进热炕上温暖的被窝,神志稍稍回笼,才猛地发现自己的手脚早已冻得像冰块一样。</p> <p class="ql-block">几乎每一个寒冷的冬天,都伴随着煤气中毒的意外和偷鸡的闹剧。</p><p class="ql-block">然而,在黄鼠狼偷鸡的当口,恰好发生煤气中毒,却是偶然中的偶然。事后邻居们总说:“多亏了那黄鼠狼来偷鸡,不然你们一家子,怕是凶多吉少啊!” 可我心里却时常想:真正救了我们命的,或许是家里养的那几只鸡吧。若没有它们,黄鼠狼又怎会寻上门来?</p><p class="ql-block">其实,无论是鸡还是黄鼠狼,这些生灵都并无半分救人的主观意愿。这究竟是命运冥冥中的一次安排,或仅仅是寒夜里一次冰冷的巧合?</p><p class="ql-block">真正驱散这死亡寒意的,是闻声而动伸出援手的邻居!那破窗而入的冷风,那急切奔走的身影,正是大院人的互助精神,在这个信与疑的边界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迸发的人间温暖,融化了命运的冰冷阴影。</p><p class="ql-block">就像暗夜燃起的星火,将“火热的寒冬”烙印成我生命中最恒久的温度。</p> 被遗忘的年度发明人 <p class="ql-block">寒冬腊月,大雪如同天然消音器,将莽莽群山里所有响动悉数吸纳。唯有那嘹亮的号声,依旧执着地穿透风雪,回荡在大院上空,让我们感到每户人家都不曾孤单。</p><p class="ql-block">还有那群夏天从老乡那儿买来的小鸡崽。几经寒暑,母鸡们早已出落得羽翼丰满,那几只半大小子似的公鸡,更是抖擞精神,尽显雄风。天刚蒙蒙亮,它们便铆足了劲儿比赛打鸣。个别嗓门还没完全亮开的小公鸡,更是憋红了脸奋力追赶,练得格外卖力。</p><p class="ql-block">大院里家家户户都养鸡,且家家都有几只这样精神抖擞的“报晓官”。因此,每一个寒风卷着雪沫子呼啸的黎明,我们都要等着——等着喇叭里的号声和这群吊嗓子的公鸡们,合力把冰封山谷的空气“吵热乎”了,才肯恋恋不舍地钻出暖烘烘的被窝。</p><p class="ql-block">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如同夏日的蝉噪在山谷间回响不绝。这喧腾的生机,赶集似的热闹,驱散了深山的寂寥,也让大山里的孩子们,早早便感受到了几分扑面而来的热活气儿。</p> <p class="ql-block">热热闹闹的鸡鸣声,如同清晨的闹钟,准时唤醒了沉睡的大院。</p><p class="ql-block">就在这热闹背后,却有一个无形的影子,搞的大院无法安宁。</p><p class="ql-block">自打入冬,群山被厚厚的积雪封困,饥肠辘辘的黄鼠狼,便时常铤而走险,溜进我们这个敞亮的大院。它们的目的再明确不过——惦记着弄几只肥鸡回去填饱肚皮。虽说那次黄鼠狼摸到我们家鸡窝没讨着便宜,多半是仗着那几只凶悍的公鸡反应快、爪子利,加上母亲听见动静后啪地就拉亮了灯。可总共算下来,狡猾的黄鼠狼还是叼走了不少鸡,十回里头少说也有六七回得了手。</p><p class="ql-block">被叼走只公鸡,大家伙儿顶多心疼一阵;可要是叼走了即将生蛋的母鸡,那才真叫人心头窝火!</p><p class="ql-block">为这事儿,大山里的孩子们可没少开动脑筋,整天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琢磨着怎么把鸡舍那扇普普通通的木板门,升级改造成结实又灵巧的“防盗门”。</p> <p class="ql-block">后来不知是哪位小伙伴,竟真琢磨出个绝妙的法子!一时间大家相互观摩学艺、考察学习,越看心里越痒痒,摩拳擦掌地决定:就趁这礼拜天,把各自家的鸡窝门也给改造喽!这不,没一周的时间就完成了鸡窝门“升级换代”。</p><p class="ql-block">改造速度之快,前所未有,改造结束后竟不知谁谁最先想出的这金点子。</p><p class="ql-block">过去那鸡窝门,简陋得很,不过是块木板子往洞口一堵,再在外头压上一两块大石头,自以为万无一失。大伙儿原想着,这么沉的石头,黄鼠狼肯定挪不动。谁承想,那饿急了眼儿的黄鼠狼,发起狠来力气大得惊人,竟让它得了逞。</p><p class="ql-block">新改的这“防盗门”,用的是巧劲儿——插销的原理!紧贴着鸡窝洞口两边各往冻土里深深钉下去两根结实的木桩子。挡板呢,就严丝合缝地插进木桩与土墙之间形成的凹槽里。为了双保险,再把原先的大石头照旧压在外头。这下好了!黄鼠狼就算有九牛二虎之力,顶多能把石头扒拉开。可那牢牢卡在桩槽里头的挡板,就凭它那点儿灵性,挠破头皮也拿它没辙!</p><p class="ql-block">就在这一年的冬天,大院里家家户户的鸡窝门齐刷刷全换上了这“安全锁”。却很少有人知道这“安全锁”的原创是谁?</p><p class="ql-block">许多年后,在一次发小聚会上,我和王敏住在一间客房内晚上唠嗑,东拉西扯无意间就扯到了当年在石碑沟大伙儿一块儿折腾鸡窝“防盗门”的事儿上。我说:“当年那法子也不知道是谁先琢磨出来的?这疑问可在我心里憋了小半辈子!”</p><p class="ql-block">发小王敏听了,抿嘴一笑轻飘飘地说:“咳,那点子,是我想出来的呗。”就这一句话,解开了我心头几十年的疑问。</p><p class="ql-block">你看,这就是我们大院的孩子。做了好事,帮了邻里,从来都是闷声不响。帮了就是帮了,像呼吸一样自然,谁会特意去张扬呢?大概在大家心底,整个大院就是一家人。既是骨肉至亲,那搭把手、出点力,不都是分内该做的事儿么?既然是分内事,又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呢?</p> 活跃在大院上下的火苗 <p class="ql-block">在冰天雪地的漫长寒冬里,大山深处的这群孩子们,愣是把日子过得充实又热气腾腾。他们就像行走着的火苗,妈妈为他们撑起一片天,他们更是妈妈心底里的温暖。他们不仅自带温暖,还燃烧着大山里的寒冷空气,点亮了夜幕下大山里的黑暗。</p><p class="ql-block">那时,我们的课业负担并不重,而大院附近的农民孩子们,放学后总有更繁重的家务劳动和农活在等着他们。我们常常敬慕地看着他们上山劈柴的身影 ,他们把砍到柴火,分别捆成若干捆,搭成马架(注:这种“搭马架”指的是柴捆的“组合形态”:把零散的柴捆像搭架子一样,一捆挨一捆摞起来,再通过交叉、咬合的方式固定,形成一个左右对称、能稳稳扛在肩上的整体。)一般情况下他们会左右各三到四捆,一次就能扛六至八捆的柴火。而我们一般仅是一肩一捆,搭一个单层的马架,偶尔有些男生也会扛四捆,左右各二捆,已经觉得很了不起了。相比之下我们还相差甚远。当地农村一年四季不论取暖还是烧饭都靠的是柴和,所以他们的柴火垛子往往与房屋的长度高度都差不少,就是宽度略窄一些。可想他们的劳动强度有多大?担水、喂猪更不在话下,样样精通,相形之下,总觉得自己还差得很远。</p><p class="ql-block">其实,我们做的也都是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正是这一件件小事,像一颗颗种子,悄然积累着生活的智慧和经验。</p><p class="ql-block">夏秋时节,母鸡下蛋勤快,家里攒了不少鸡蛋。入冬后,母鸡们陆续“歇窝”,攒下的鸡蛋又没冰箱储存。于是,大院里家家户户腌咸鸡蛋的景象便成了冬日一景。记得头一两年,方法简单直接:煮一大锅盐水,放凉了倒进坛子,再把洗净晾干的鸡蛋小心放进去。这法子虽省事,却有个麻烦——日子久了,捞蛋时水晃来荡去,剩下的鸡蛋蛋黄蛋清就容易混在一起,味道和卖相都差了。</p><p class="ql-block">后来,不知哪位巧手的妈妈想出了新招:用筛过的细炉灰拌上盐,再和上黄泥,调成稠稠的“炉灰泥”。把鸡蛋一个个裹上这层“泥铠甲”,不仅蛋黄蛋清泾渭分明,存放也方便多了,不必非得坛坛罐罐,随便一个不怕漏水的脸盆就能装。从洗蛋、和泥到裹蛋、码放,整个过程都少不了我们这群小帮手的参与。久而久之,我们竟也能把这腌蛋的活计从“打下手”干到了“挑大梁”。</p><p class="ql-block">在艰苦的日子里创造美好滋味,是妈妈们的智慧。腌完了鸡蛋,又轮到腌山楂了。那时山楂便宜,大约八分钱一斤,附近山里的农民时常挎着两筐红彤彤的山楂来大院叫卖。家家户户都会买上一些给孩子解馋。为了提升这酸果子的风味,妈妈们又琢磨出了腌山楂的法子。操作和腌鸡蛋大同小异,只不过主角从咸盐换成了白糖。过程倒不必像对待鸡蛋那样轻拿轻放,山楂瓷实,不怕磕碰。我在同龄人里是最瘦小的,胃口也不好。母亲不知从哪听说山楂配上五味子能开胃,于是她腌山楂时,总会加入夏天里我们自己上山采晒的五味子干,那独特的酸甜中便多了一丝微辛的药香,成了专属于我的“开胃秘方”。</p><p class="ql-block">至于腌,不仅局限于腌鸡蛋和腌山楂这两项上,我们还会协助母亲腌萝卜条、积酸菜等…….,每一个漫长的冬季各种腌制菜,不仅是开胃小菜,更是必不可少的餐桌必备。</p> <p class="ql-block">有一晚,沉睡中我被窗外持续不断的汽车引擎轰鸣声吵醒。第二天一早,母亲就接到了家属委员会的通知:下班后到后勤去分苹果!原来部队训练的地方盛产苹果,训练结束正好赶上采摘季。他们将射击后空置的炮弹箱,再从果农那儿买些箩筐,利用返回时的空车装满苹果拉了回来。数量是按各家事先登记的需求准备的,基本是每人五十斤的额度,少要可以,多要不行——车装不下。绝大多数家庭都按上限报数。国光苹果,普通的三等果一斤不到一毛钱,最好的一等果也不会超过一毛三分。几乎家家户户都选了五十斤一等果(一箩筐),其余都是三等的。</p><p class="ql-block">一等的大苹果,通常被妈妈们珍藏着,留到过年招待邻里。刚分到苹果的头两天,大概是想着孩子们许久没吃上水果了,妈妈们格外“慷慨”,对我们吃苹果基本是“敞开供应”。记得有一回,苹果刚分完,第二天是星期天,孩子们放假,妈妈们却要去单位学习。晚上一位阿姨来我家借东西,顺口说起:“上午学习完回家一看,好家伙,一筐苹果下去半筐了!我问孩子们谁吃了这么多,两个哥哥闷头不吱声,还是小闺女实诚,掰着手指头说:‘我大哥吃了11个,小哥吃了9个,我吃了6个。’”阿姨哭笑不得,“26个可不就是半筐嘛!倒不是心疼几个苹果,是怕他们撑坏了肚子啊!”母亲听了也着实捏了把汗。第二天上班还惦记着问那几个孩子有没有事。结果阿姨笑着说:“活蹦乱跳的,啥事没有!”</p><p class="ql-block">这些放养在大山里的孩子,一天里除了端坐在教室的几小时,其余时间手脚几乎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家里的重活——担水、劈柴、和煤泥(把煤粉和黄土加水混合成可以糊炉膛的煤泥),样样都是实打实的力气活。更何况,除了干活,我们的“娱乐”也几乎没有坐着完成的。不是漫天飞雪里打雪仗,就是在那条由小河冻成的“冰场”上划着冰车、“单腿驴”追逐嬉闹。</p> <p class="ql-block">只要遇上一个晴朗的周日,孩子们总会背上箩筐,拎着斧头,不约而同地向山里进发——去打“旮瘩头”。(注:“旮瘩头”是东北方言,指山上树木根部附近因病变或生长形成的坚硬、致密的疙瘩状木质块。冬天里,这种柴火特别受欢迎:上冻后质地更脆,容易劈开;它极其耐烧,火力又旺,是抵御严寒、烧火做饭的上好燃料。)</p><p class="ql-block">这一走,通常就是一天。中午啃点自带的干粮,妈妈们还会心疼地塞给我们一个苹果和一个咸鸡蛋当“加餐”。我们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林间寻寻觅觅,目光扫过裸露的树根。冻透了的“旮瘩头”一斧子下去,应声而裂,清脆的声响在山谷里回荡,有时候,斧头也会从斧头把上甩出去,找回来,目测一下,然后借一下同伴的斧头,削一块木楔,把斧头固定在把子上后,再将空隙处将这块木楔凿进,斧头就被牢牢的固定好了,一切都那么轻车熟路。眼看着箩筐里的旮瘩头越装越满。力气大的男孩子,总能把筐子塞得结结实实、冒了尖儿才罢休;女孩子们背个大半筐,也足够她们吃力地走回家路了。</p><p class="ql-block">下山的路同样充满“挑战”,厚厚的积雪下暗藏坑洼。不是你脚下一滑摔个屁股墩儿,就是她被树根绊了个趔趄。身上那套臃肿的棉衣,就像天然的“防护服”,摔倒了,拍拍雪,爬起来继续走,没人会大惊小怪,习以为常。</p><p class="ql-block">几周下来,一些大孩子家窗根底下,“旮瘩头”已经摞起了高高的一垛,甚至足够支撑一整个冬天生炉取暖了。每每有小伙伴经过,望着那齐整厚实的旮瘩头垛,眼里满是羡慕。这份“不服输”的劲头,又激励着我们在接下来的周日继续上山。心里攒着一股劲儿:也要让自家窗下的旮瘩头垛高高垒起,只为妈妈们每天生炉子时,能少费一点力气,少弯一次腰。</p><p class="ql-block">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奔跑、劳作和嬉闹中,大山里的孩子们,一点点懂得了体谅父母的辛劳,也在不知不觉间,被风雪和汗水打磨得越发坚强、坚韧。那漫山遍野的白雪、沉甸甸的箩筐、咸香流油的鸡蛋、酸甜的山楂和清脆的苹果,还有窗根下越垒越高的柴火垛,共同构成了童年最温暖、最踏实的底色。</p> 骤然升腾的喧嚣 <p class="ql-block">不知不觉,寒冬已走过半程。凛冽的寒风依旧毫无倦意地肆虐着,大雪也一场紧跟着一场,慷慨地覆盖着大地。我们早已习以为常,在心底认定,这便是冬天该有的模样,顺应着大自然的一切安排。</p><p class="ql-block">在这该有的冬日光景里,生活自有其不变的节奏。担水、和煤泥、掏炉灰、剁鸡菜、喂鸡……这些琐碎家务,是每日生活的必修课。日复一日,我们从容地接受,在冰水浸透手套的刺骨、煤灰沾染衣襟的斑驳、与炉火跳跃的暖意交织中,乐观地坚持着。</p> <p class="ql-block">日子滑向元旦,也到了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三九天,冻破石头、冻掉耳朵这说法一点都不夸张。并非危言耸听,但凡出个门,就必须全副武装,棉帽下面的两根带一定要系好,拴着两只大棉巴掌的那根绳每时每刻都挂在脖子上,不出门二个棉巴掌就拧在背后,出门就套手上。在户外走不了五步睫毛就会挂霜,眼睛一眨,上下睫毛就会粘在一起。生冻疮早不稀罕了,手背、耳廓、脚趾是冻疮的多发部位,不知不觉冻疮也成了每个大山孩子们冬季里的标配。尽管这白天很疼,晚上痛痒的冻疮,却也从未影响到孩子们从容乐观的日常。</p><p class="ql-block">偏在这时,沉寂许久的大院,仿佛被注入了暖流,一天比一天喧腾起来。清晨去厕所的路上,平日里只能遇见几位熟悉的阿姨和小伙伴们,如今却不时撞见归家的叔叔们。虽然认出了那是某某的爸爸,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脚下却想装作没看见的溜走。不料叔叔眼尖,扬声喊住:“你是xx吧?”“嗯——是,”“嚯,又窜个儿了!你爸过几天就回来。” “哦…是吗?叔叔我先回去了,妈妈等我吃饭呢!”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跑开。孩子们对这些父辈们有一种莫名的敬而避之。</p><p class="ql-block">冲回家,把爸爸要回来的消息告诉妈妈。从那天起,妈妈总会将一些美食特意留出一份,小心地搁在角落——那是给爸爸的。</p><p class="ql-block">天刚蒙蒙亮,起床号悠长的尾音尚未散尽,房头陡坡上那条冰雪覆盖的小路便喧闹起来。平常只有一两队的战士们跑步经过,最近一队接着一队,归营的战士们正踏着整齐的步伐跑步。大头鞋重重敲击着冻硬的路面,发出铿锵有力的“咔哒”声,伴随着划破凛冽晨空、中气十足的“一、二、三、四!”时起彼伏,肆虐的寒风也放慢了脚步,雪花也回归了轻柔落地的常态。冰冷的空气也跟着沸腾了。每年此时,分散在外的部队都会陆续回到营房——有从遥远的黑龙江农场归来的,有结束了海上孤岛演练的。</p><p class="ql-block">大院里骤然升腾的热气与喧嚣,瞬间点燃了积攒半个冬天的寂静。孩子们的心,也跟着雀跃沸腾起来。</p> <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日子,这座深藏于群山之中的部队大院,终于渐渐找回了它应有的生机。学校放了假,出操的连队日渐增多。清晨,一队队整齐的身影踏着冰雪,从坡顶那条唯一的道路上跑过,铿锵的脚步声穿透窗棂。躺在床上听着,心里便像落了块石头,踏实了许多。</p><p class="ql-block">当连队和父亲们远行时,我们并未清晰感觉到缺失了什么。可他们一回来,大院里的孩子和妈妈们,不仅眉宇间都舒展了几分,连说话的声音都更响亮,走路也仿佛带着风——那份深藏心底的底气,悄然间足了起来。</p><p class="ql-block">回想父亲们不在的日子,只有母亲相伴。风雪呼啸的夜晚,窗外那怪异的风声总将心悬得紧紧的,忍不住会小声提醒:“妈,门闩好了吗?” 然后蒙住头,在被被子深处寻找一丝安稳。白天的我们或许显得勇敢坚强,可夜里,即便有母亲的臂弯环绕,心底深处,总觉得还缺了那么一点沉甸甸的依靠。</p><p class="ql-block">如今回头再看,这偌大的、没有围墙的大院,孤悬于重重山岭深处。在那些寒风卷着飞雪、日夜呼啸的严冬里,仅靠着留守的寥寥官兵,以及一群山中长大的孩子和他们的母亲在支撑。这幅图景,细细想来,总不免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孤寂与苍凉。</p><p class="ql-block">这份感受,其实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只是所有的妈妈和孩子们,都心照不宣地将它埋藏于沉默的深处。</p> <p class="ql-block">寒假中的孩子们,除了完成不多的作业,依旧雷打不动地帮着母亲操持家务。部队开始陆陆续续发放年节物资:今天分花生,明天领大米豆油……这些跑腿的活计,自然落到了这群在家也闲不住的孩子们肩上,实实在在给妈妈们减轻了不少负担。</p><p class="ql-block">连带着午餐和晚餐,也几乎被我们这群半大孩子包揽了。交流烹饪心得似乎也成了我们的分内事。妈妈们偶尔聚在一起,话题总绕不开对我们这些“小厨师”手艺的点评。其实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就凭我们那点手艺,离“好”字还差得远。妈妈们的夸赞,多半是鼓励的成分。</p><p class="ql-block">又一年,高压锅这新鲜物件问世,没多久就在大院里普及开来。每当服务社运回猪肉,第二天家家户户准保飘出炖肉的香味。走在院里的路上,经过每一扇门前,那“嗤嗤嗤嗤”的高压锅排气声,此起彼伏,成了寒冬里独特的背景音。</p><p class="ql-block">很快,这群山里的孩子也能熟练地摆弄高压锅了。虽说烹饪技艺还差强人意,但那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创新精神倒是十足。只是这探索的路上,难免栽跟头。一次,一个小伙伴操作不当,高压锅猛地炸开!万幸的是,只造成了轻微的皮肤烫伤,算是有惊无险。如今回想起来,仍觉后怕——若当时偏差分毫,后果不堪设想。后来,类似的事故竟又发生了一次,依然是侥幸躲过一劫。家属委员会为此专门召开会议,详细讲解了高压锅的安全操作流程,并着重强调了它的危险性。自那以后,高压锅才真正成了我们手中安全的炊具,类似的事故再未发生。</p> <p class="ql-block">大山里的孩子们,平日里几乎没什么零食,对这事儿似乎也早已习以为常。放假了,母亲们总想着给孩子们弄点零嘴儿。东北最不缺的就是黄豆,于是家家户户便有了炒黄豆这道最朴实的零食。别说,这炒黄豆嚼起来还真香!小孩子有个特点,吃起来就停不住嘴,结果常常嚼得下颌关节发酸发痛。后来,妈妈们又琢磨出了更酥脆的做法:先将黄豆用盐水泡发涨大,再摊在炉台上慢慢烘干,最后才下锅翻炒。这“升级版”炒黄豆的法子不胫而走,很快,这群孩子就都吃上了咸香酥脆的炒豆子。平常出去看场电影或是结伴玩耍,口袋里总要装上半兜香酥黄豆。谁要是忘带了,伙伴们便不分彼此,慷慨地分享出来。</p><p class="ql-block">后来不知是哪一年,部队从黑龙江弄回来些葵花籽。有几年也分过花生,但都是生的。炒制这些稀罕物,还得靠自己动手。起初炒花生可遇上了难题——火候难掌握,极易炒焦。后来不知是谁听说,用沙子炒,火候均匀不易糊。法子有了,可沙子倒成了紧俏品!终于,有人从后勤某处弄了些沙子回来。这下,这捧沙子竟成了“香饽饽”,像走马灯似的,从这家传到那家,再传到下一家……循环往复,忠实地履行着它“助炒”的使命。</p> <p class="ql-block">漫长的冬季里,服务社的肉蛋供应极其有限。好在,家家户户养的鸡已到了出栏的时候,还有那些生蛋不勤的老母鸡。每当荤腥“青黄不接”,妈妈们便会择机杀上一两只鸡,丰富一下孩子们的饮食,补充补充营养。</p><p class="ql-block">刚住进大山的头几年,杀鸡这事儿多半由留守在家的叔叔们操刀。可渐渐地,留守的叔叔越来越少,他们肩上的工作担子也愈发沉重。这时,大山里的孩子们便“跃跃欲试”了。不就是杀个鸡吗?经过一两年的耳濡目染,他们对杀鸡的要领也略知一二。有的男孩胆大心细,初次上手就干得干净利落,颇有几分架势。但也有的,一刀下去没能结果,反被挣扎的鸡吓得一哆嗦,把刀一扔,任凭那鸡扑腾着满地乱窜,再不敢上前。这时,妈妈们只好赶忙去请那些“经验丰富”的大孩子来收拾残局。一时间,这几个“杀鸡小能手”成了大忙人,天天都有阿姨上门排队预约。</p><p class="ql-block">走在院子里,常常会有一股浓郁的高压锅炖鸡的香味扑鼻而来。终于有一天,馋虫被勾得按捺不住的弟弟问母亲:“妈,咱家啥时候炖鸡啊?”母亲叹口气:“不就等着你哥哥们有空了,帮咱们把鸡杀了?鸡杀了,立马就给你炖上。”她顿了顿,看着弟弟又说:“你要是会杀,不早就吃上了?”弟弟一听,挺起胸脯:“那我试试!”母亲连连摇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杀不死,鸡遭罪,咱们看着也难受。”弟弟却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有我的法子。”母亲将信将疑,磨好了刀,抓来一只鸡递给他。只见弟弟一只手紧紧攥住鸡翅膀,另一手接过刀。他深吸一口气,忽然用脚把鸡头牢牢踩在地上,眼睛一瞄,带着几分紧张却又异常果断地一刀挥下!鸡头应声落地,他把还在抽搐的鸡身往地上一丢,扭头就走,头也不回。</p><p class="ql-block">那年,弟弟大概也就十一二岁。自那以后,家里杀鸡的任务便正式移交给了他。弟弟杀完鸡,便算大功告成。母亲烧开一锅水,也匆匆上班去了。接下来的工序——烫水、拔毛、开膛、破肚——便成了我的活儿。大院里的家家户户,几乎都沿袭着这个“模板”:男孩子负责那“见血封喉”的一刀,女孩子则接手后续的精细处理。当然,家里若没有女孩,那男孩就得从头到尾一人包揽。不过说来也怪,院子里始终没听说过有哪个女孩子敢去动那把杀鸡刀的。</p><p class="ql-block">这分工,像是生活在这片山坳里自然形成的默契。男孩子们在一次次略显生疏甚至狼狈的尝试中,接过了家中需要力气和胆气的活计;女孩子们则在氤氲着炖鸡香气的厨房里,默默料理着生活的琐碎与温热。那一只只鸡,从扑腾的生命变成锅里的美味,串联起的不只是孩子们的馋嘴,更是那段清贫岁月里,家家户户自力更生、相互帮衬的朴素图景。那飘荡在冬日院落里的炖鸡香,是物资匮乏年代里最温暖、也最令人垂涎的家的味道。</p> 年终的特殊句号 <p class="ql-block">随着部队陆续返回营房,军营内外骤然热闹起来。操场上训练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战士们的身影随处可见:有的在奋力铲除积雪,有的忙着清理大礼堂和营房周边的卫生,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都在为迎接新年做准备。营区大门也早早挂上了鲜红的欢迎横幅,整个大院生机勃勃。连肆虐多日的寒风大雪,似乎也识趣地收敛了几分。</p><p class="ql-block">给澡堂烧热水的锅炉房,烟囱整日浓烟滚滚。全团官兵加上家属子弟,就指着这一个澡堂。那时家里都没有卫生间,部队一回来,洗澡便成了“大事”,按日程表每周轮一次,有时还得加班加点。锅炉除了上午、下午正常运转,晚上也得开足马力,为晚餐后前来洗澡的连队保障热水供应。每逢佳节,部队还会特别安排一两天时间,向驻地周边的农民开放澡堂。</p><p class="ql-block">记得那年夏天,我小腿正前方长了个疖子。那地方皮薄肉少,几乎没什么脂肪。红肿热痛之后,炎症在抗生素作用下算是压下去了,可创面却顽固地溃烂着,迟迟不见愈合。医生们想尽了办法,都收效甚微,最后也只能让我耐心等待,任其发展。</p><p class="ql-block">整个夏秋,我拖着这条腿翻山越岭去上学。清晨蹚露水,过河蹚河水,这块溃烂的皮肤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每次换药,脓血总顺着创面流到脚后跟,母亲心疼得不敢看。可这条腿却从未耽误过什么,无论是学校的义务劳动,还是家里的日常活计。日子久了,伤口竟也麻木了,感觉不到多少痛楚,只是那溃烂的模样,看着愈发瘆人。入冬后,不用再蹚水过河,这块溃烂的皮肤竟奇迹般地开始一点点向中间收拢。</p><p class="ql-block">再有两天就是新年了。这天下午轮到家属区的女性洗澡。换药前,母亲送我出门时喃喃自语:“不知这次换药,那伤口能不能长好?老话说,年前好不了的病,过了年就又是一年……”卫生所不远,没一会儿我就回来了。母亲急切的目光迎上来,见我微微一笑,她立刻带着笃定问:“完全好了吧?”我应道:“嗯——完全好了!这次连包扎都不用。”说着便撸起裤筒给她看。母亲眼里顿时泛起欣慰的泪光。</p><p class="ql-block">我心里清楚,这一年来,这处顽固不愈的伤口,痛在我腿上,更日夜刺痛在母亲的心上。这一刻,她心中的重担卸下得比我更彻底。</p><p class="ql-block">此刻,纠缠了近一年的溃烂,终在大院重焕生机、新年钟声即将敲响之际,落下了一个圆满的句号!</p><p class="ql-block">记得卫生员每次来家换药,母亲总是不忍直视,背过身去悄悄抹泪。直到冬天伤口有了愈合的迹象,为了避开母亲那心疼的目光,我便开始独自去卫生所换药了。</p> <p class="ql-block">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了冬日的云层,在积雪上洒下了微弱的暖光。母亲、妹妹和我,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换洗衣物,脚步轻盈地走向澡堂。空气清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松的味道。于我,仿佛卸下了一块赖在小腿上大半年的一处病痛;于母亲,那压在心口、日夜悬着、几乎成了她身体一部分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连呼吸都变得格外悠长顺畅。再也不用像拆解易碎品般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块溃烂的皮肤了,再也不用在换药时揪着心、屏住呼吸了!</p><p class="ql-block">走近澡堂刚推开门,巨大的温差,驱使着热浪裹挟着水汽迫不及待地涌出。瞬间被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包围了。几步之外,只能看到晃动的人影。更衣室内嘈杂声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就在这片朦胧里,一位熟悉的阿姨发现了我和母亲,目光瞬间瞄向了我光裸的小腿,“哎哟!这丫头!这丫头的腿好啦?”她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再问,“真…真的长好啦?!”话音未落,母亲的声音立刻从旁边传来,那声音里饱含着长久压抑后的欣慰,“好了!彻底好了!”这简单的对话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周围其她阿姨们送来了真诚的祝福:“太好了!”“总算熬出头了!”“这一年孩子遭罪了!”更衣间内,仿佛每一位阿姨都如释重负般的替我松了一口气。那关切的话语如同温热的洗澡水率先温暖了我的全身。</p><p class="ql-block">平日里,洗澡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了,冲冲洗洗,水过无痕。可对我而言,这一池热水,仿佛是为新生准备的洗礼。当温热的水流毫无阻碍、毫无顾忌地冲刷过小腿——那曾经溃烂、流脓、让母亲不敢直视的地方——时,一种奇异的、带着轻微刺痒的酥麻感,顺着水流蔓延至全身。</p><p class="ql-block">我闭着眼,感受那水流温柔地抚过,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温暖的水不仅能洗净身体,更能冲刷掉积压了太久的疼痛、委屈和那份小心翼翼活着的沉重。每一次搓洗,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那份无拘无束、任温暖的水流通体拂过,那感觉,是只有被溃烂长久囚禁过的人,才能尝到的、近乎眩晕的幸福滋味。</p><p class="ql-block">从此以后,每一次踏入浴室,当那熟悉的热气扑面而来,温柔地将我包裹,记忆便会不由自主地溯流而上,锚定在那个遥远大山里的冬天。那经历,我拒绝用“痛苦”去简单定义。它更像一道深刻的印记,一道由疼痛、忍耐、母亲的泪水和最终愈合的惊喜共同镌刻的生命年轮。它无需刻意回想,却早已融入血脉,永远带着那个冬日澡堂里弥漫的白雾、母亲眼中闪烁的泪光,以及水流第一次毫无阻碍地拥抱新生肌肤时,那令人眼眶发热、迟来已久的、温柔的抚慰。</p> 特殊的节日气氛 <p class="ql-block">新年与春节之间,是大院里最热闹的一段时间。</p><p class="ql-block">整个大院人心沸腾,红旗招展,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大院上下人人都蒸腾着一股股暖流,与不甘示弱、骤然袭来的冷空气暗暗对峙。</p><p class="ql-block">慰问演出从新年起便络绎不绝。当地文艺团体带来了二人转、京剧样板戏,综合艺术团也献上歌舞、相声……精彩纷呈。</p><p class="ql-block">部队虽然刚返回营房不久,一年一度的文艺汇演却是雷打不动的传统。各连队的文艺骨干立刻投入紧张的排练之中,部队从不缺既接地气又有才情的官兵。那时连队节目多以独唱、表演唱、合唱为主,也不乏取材于连队训练生活的原创节目如:山东快书、相声……等。记得那几年有一批天津兵正在服役,他们把喜闻乐见的天津快板推向了高潮,深受官兵喜爱。连我们这些孩子都对快板的前奏过门都能耳熟能详的哼上几句:||55653|22321|1561|5-|1561|5-||…嬉闹时也常飙上几句天津话。</p><p class="ql-block">说到创作,不得不提发生在大院里的一个真实故事。</p><p class="ql-block">那年,新兵战士进行手榴弹投掷训练。虽然经过多日的规范练习,一些新兵仍难以克服恐惧心里。真到了实弹投掷的那一天,营长、教导员都必定会亲临现场,在营长、教导员严格把关下,不论是戒严范围,还是手榴弹的放置,更重要的整个投掷的全流程,必须严格按照操作流程,不得有半点闪失。</p><p class="ql-block">一切就绪,一个班一个班轮流投掷。手榴弹的爆炸声在山谷中回荡,整个大院都能听得到,轮到其中一个班时,一名新战士表现出高度紧张,几经疏导心情似乎平静了下来,可当他拿起手榴弹,套好拉环后。“投掷”口令响起的那一刻,恐惧瞬间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拉燃的手榴弹竟鬼使神差地甩向右后方的弹药箱!箱内尚存有部分实弹!一旁的营长见状,厉声疾呼:“全体卧倒!”自己却毫不犹豫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就在他抓起手榴弹欲向外抛掷的刹那,爆炸发生了!营长当场重伤昏迷。卫生所紧急包扎后,一边火速将营长送往师医院,一边向师医院汇报伤情,以便做好救治准备。送到师医院后,经全力抢救之后,生命体征得以平稳,由于治疗条件有限,虽即由沈阳军区总院直升机将营长接走。历经多轮艰难的手术,他的命保住了,炸毁的下颌经重建恢复了语言和进食功能,但那只被炸伤的右眼,却永远失去了光明。</p><p class="ql-block">官兵们将营长的事迹,编成脍炙人口的文艺节目搬上舞台,颂扬他舍生忘死的英雄气概。每次演出都令全场动容,我们这些孩子更是感动落泪。</p><p class="ql-block">他为了战友安危不惜牺牲自己的精神,深深震撼着我们幼小的心灵。这份大无畏的牺牲,也在无声中塑造着我们看待生死的态度。</p> <p class="ql-block">红孩子连的孩子们也一刻没闲着,正紧锣密鼓地排练节目。这群孩子似乎格外投入,独唱、合唱、样板戏轮番上场。记得有一年,他们排练了《沙家浜》里沙奶奶与郭建光的对戏,丽娜演沙奶奶,建平扮郭建光。那段经典对唱:“同志们杀敌挂了花,沙家浜就是你们的家……你待同志亲如一家,精心调理真不差……” 两位小演员从唱腔到扮相,都揣摩得惟妙惟肖,演得活灵活现。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排练的辛苦可想而知。大礼堂只在演出前才供暖气,平时后台冷如冰窖,孩子们每一句唱词唱出来都仿佛冒着寒气。功夫不负有心人,正式演出时,他们赢得了阵阵叫好和掌声。还有《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唱段《打虎上山》,虽然我已记不清是谁演唱的了,但那威武的架势和传神的眼神,至今仍常浮现在我脑海。大院里另有一位女生,天生一副百灵鸟般的好嗓子,她歌声饱满深情,深受官兵和家属子弟喜爱,几乎每次都是子弟节目的压轴。</p><p class="ql-block">这段时间,最忙碌的就属这群孩子了。从早到晚,不是在担水的石桥上,就是在冰冷的后台排练,稍有闲暇就去冰面滑几下“单腿驴”,还得帮家里干厨房的活儿,更要留心别耽误了晚上的电影。</p><p class="ql-block">转眼到了1975年2月4日,离春节仅剩一周。当晚,丹东市慰问团前来演出。七点整,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刚结束,当晚的值班干部突然跑步上台,接过话筒气喘吁吁地宣布:“暂停一下!刚接到紧急通知,今晚八点左右可能有较大地震!”台下观众瞬间一阵骚动。值班干部紧接着安抚道:“大家不要惊慌,有个心理准备,演出继续!”报幕员随即登台介绍下一个节目。第二个节目开始,观众正看得入神,地震真的来了!刹那间,大礼堂剧烈摇晃,如同巨轮遭遇海上风暴,紧接着一片漆黑。这时,值班干部打着手电筒,再次健步跃上舞台中央,严肃命令:“请大家安静!各连队原地不动!家属子弟有序先行撤离!”家属区后排的观众,立刻开始一排排地有序退场。</p><p class="ql-block">回到家,不少人发现门口散落着碎砖石——后来排查得知,是地震震落的烟囱砖块。当时人们对地震的认识非常有限,从不重视到过度重视,几乎仅在一夜之间。这次海城地震,也是有记录以来预报最准确的一次。</p><p class="ql-block">那一夜,关于地震的警报接连不断。人们根本不敢脱衣上炕:一来惊魂未定,二来后续预报中提到的破坏性震级令人忧心。呼啸的北风夹杂着飞雪,更添了几分寒意。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p><p class="ql-block">挨到天亮,由于烟囱倒塌,炉灶里的火没有了吸力,总也烧不旺。简单早餐后,后勤部门开始统计损坏的烟囱,中午就展开了维修。</p><p class="ql-block">下午开始分发帐篷。作为炮兵部队,部队有现成的卡车篷布和炮衣,做为临时帐篷因每户发放一顶。在战士们的帮助下,一顶顶帐篷迅速搭建起来。帐篷里拼放着两张单人床,各家的被褥统统搬了进去。无论四口还是六口之家,家里也都只有两张床——部队实行配给制,平时主要睡炕。</p><p class="ql-block">白天,孩子们多在户外活动,到点回家吃饭。前一晚没休息好,有时也会躺在热炕上眯一会儿。到了晚上,值班干部带着战士挨家挨户检查,要求必须住进帐篷。第一晚,一家人挤在一起,被子摞被子,头上戴着棉帽,棉袄棉裤都不敢脱,依然冻得瑟瑟发抖。水都不敢多喝,生怕起夜上厕所冻成冰棍。帐篷里不时传来小孩子的哭声——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冬,仅靠一层篷布遮风挡雨,那彻骨的寒冷可想而知。</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大早,家家户户都早早起身——其实早就冻得睡不着了,只等天色微亮便赶紧往家跑。即便家里炉火熄灭,土炕冰凉,也比那冰窖似的帐篷暖和得多。</p><p class="ql-block">吃完早饭,孩子们又动起脑筋,把新下的雪培在帐篷四周,阻挡底下钻风。但这解决不了帐篷里的低温问题。母亲们把被子拿回家,将两床甚至三床被子缝在一起,这样晚上挤在一起时,能盖得更严实些。</p><p class="ql-block">这天晚上,住了一天帐篷的父亲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了。寒冷的天气诱发了他的老胃病,一整天弓着腰压着胃,疼得吃不下东西。我们都担心地震再来他在家里危险,又怕他继续挨冻身体扛不住,劝他一起去帐篷。他却说根本不怕地震:“抗美援朝那会儿,美军飞机天天在防空洞顶上扔炸弹都不怕,何况这地震还不知来不来?”晚上,巡夜的战士打着手电挨户检查,看有没有人没住帐篷。父亲早早就熄了灯躺在炕头。玻璃窗上结满冰花,手电光也看不清炕上是否有人。打那以后,父亲再没睡过地震棚。</p><p class="ql-block">第三天,大家依旧早早回屋,开启白天的正常生活。对地震的恐惧似乎稍稍平复。白天,孩子们多了一个玩耍的地方——围着地震棚打雪仗,在帐篷间穿梭追逐,到点回家吃饭。大喇叭里关于地震的通知也明显减少了。</p><p class="ql-block">到了第四天,不少耐不住寒冷的孩子和身体欠佳的大人,陆陆续续搬回家中居住。夜间的巡查工作也开始松动,不再强制要求所有人离开房间了。</p> <p class="ql-block">转眼一周过去,时间来到了大年三十。此时,住在地震棚里的人家已寥寥无几。年货物资也基本准备就绪。得益于部队几年来持续的生产建设,成效初显。过年时,每家每户大约能分到四分之一扇猪肉、半个猪头,心、肝、肺等猪下水也能根据需求基本满足供应。此外,还会分到一些带鱼(镰刀鱼)、鲅鱼、海蜇头等海产品。</p><p class="ql-block">记得最初分到猪头时,大家都有些手足无措。经过一番打听和交流,父亲们最终都成功地把这“庞然大物”搬上了餐桌。如今回想父亲处理猪头的情景,仍像一个个清晰的镜头定格在脑海中:他手持烧得通红的炉钩子,小心翼翼地烫燎着猪头上残余的硬毛,燎过之处腾起一股带着焦糊味的白烟。母亲则在厨房里外忙碌着。厨房本就不大,父亲在里面时,我们几个孩子基本都被“赶”到里屋,插不上手。不过,像“戳”麻花、做套环这类活儿,母亲会把案板搬进里屋的大炕上,带着我们一起干。我们学得很快,在石碑沟的那些年里,这些面点活儿几乎都被我们几个孩子承包了。</p><p class="ql-block">临近除夕的这几天,算是一年中最温馨的时光。做完力所能及的家务,剩下的便是尽情玩耍、放开吃喝。母亲一会儿端来一盘刚出锅、喷香酥脆的麻花,一会儿又送来一盘热气腾腾、酱香浓郁的大骨头。我们便一会儿啃着麻花,一会儿又抱着骨头大快朵颐——自己剔下来的骨头上肉特别多,啃起来就像吃面包一样痛快过瘾。</p><p class="ql-block">东北严寒的冬天,处处都是天然冰箱。记得父亲将分回来的猪肉剔骨后,一部分由母亲剁成肉馅,留着包饺子和炸丸子;其余的则被切成大小均匀的肉块,用旧报纸仔细裹好,存放在后门草帘子下面的阴凉处。这样能冻上差不多两个月。若是两个月后还没吃完,就把肉扔进盐缸里,又能储存好一阵子。</p><p class="ql-block">像“戳”麻花这类手艺,大院里的孩子们,不论男孩女孩,几乎人人都会,还常凑在一起交流切磋。</p><p class="ql-block">春节前,我要做的事远不止这些,搞卫生、擦玻璃是必不可少的。那时还流行钩织盖暖水瓶和茶盘的盖布。大院里的女孩子们个个心灵手巧,钩花绣花这类舞针弄线的活儿样样精通。春节前,大家更是见缝插针地赶制盖布,自然也少不了凑在一起交流新学的花样。后来,这手艺还发展到了钩织桌布和半截窗帘。这半截窗帘不仅美观,还很实用:既能装点窗景,行人从窗前走过时,又能恰到好处地遮挡屋内人的隐私,没过多久就在大院里普及开来。</p><p class="ql-block">大院被我们这群大山里的孩子装点得越来越漂亮,渐渐透出几分宁静别致的北欧乡野风情。</p> <p class="ql-block">这些大院里的孩子们,在军营的熏陶下,耳濡目染着战士们摸爬滚打的无畏艰险,更亲历了营长叔叔生死关头的壮举;他们感受着父辈们恪守国防一线的奉献精神,也体会着母亲们吃苦耐劳的坚守与呵护。</p><p class="ql-block">在这个漫长的寒冬里,他们带着火一般的激情,凭借智慧和勤劳不断成长:在自制“单腿驴”、改造鸡舍“防盗门”中提升智慧;在排练演出时,从歌词唱段中汲取力量;在戳麻花、钩窗帘的日常烟火里,培养出对生活、对美的热爱与追求。</p><p class="ql-block">军营的铁血精神,他们身边的英雄营长叔叔,是他们在传承勇气中挺直脊梁、坚定前行、茁壮成长的动力源泉。</p><p class="ql-block">在这座被孩子们巧手点缀出“北欧风情”的大院里,再狂暴的风雪也无所畏惧。这座大山深处,他们始终以饱满的热情,迎接所有的困难与挑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