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寺手札》

沧海

　　风从莲花山的垭口涌来，裹挟着煨桑的柏枝气息，吹得人衣袂翻飞。我仰头望去，金顶的光芒如一把利刃劈开高原的湛蓝。这便是塔尔寺了——十万狮子吼佛像栖居的圣域，宗喀巴脐血滴落之处。传说六百年前，大师的胎血染红野花青草，竟生出一株白旃檀树，十万片叶子上各显一尊狮子吼佛像。他的母亲用思念砌成莲聚塔时，大约不会想到，一座恢弘的寺院将由此拔地而起，在时光里长出鳞次栉比的殿宇僧舍，如一朵石质的莲花绽放在湟中山谷。

踏进山门，喧嚣骤然沉降。寺门是宗教的隐喻，跨过那道包铜门槛，便跌入另一个维度。游人如织的声浪被过滤成背景嗡鸣，唯余经筒转动的金属颤音咣啷啷地响彻回廊。黄铜经筒被无数掌心摩挲得锃亮，每一次转动都如诵经一次，每一次触摸都似被佛的手指轻轻拂过罪孽。我学着藏人的模样推动经筒，铜壁的凉意渗进指纹，仿佛推开了轮回之门。

大金瓦殿的幽深吞没了所有光线。殿内千盏酥油灯浮在昏暗中，焰苗如红豆跳动，在壁画上投下摇曳的影。浑浊的气味汹涌而来——陈年酥油的膻、羊皮经卷的腥、喇嘛袍袖间的汗息、香灰与尘埃的积淀，六百年的呼吸在此凝结成一种有形之物，缠绕着梁柱与佛像，也侵蚀着来客的肺腑。抬头望见宗喀巴银塔高踞佛台，十一米塔身覆满宝石璎珞，塔尖直指藻井深处。塔前供着清水与青稞，一盏金灯长明不熄，火焰在酥油里微微颤抖，像一颗不眠的佛心。

殿门木槛已被磨出深凹。一个老阿妈正匍匐其上磕长头，绛红氆氇蒙满尘土。她露出的脚趾结着紫黑血痂，球鞋磨穿的底子无声言说千里朝圣路。额骨撞击木板的闷响规律如钟摆，合着诵念六字真言的吐息。十万次叩拜方能圆满一次轮回，她的身体是尺，丈量着信仰的疆域。酥油灯焰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那一刻我突然懂得：所谓虔诚，不过是将肉身锻造成一条通天的路。

转到殿后，菩提树叶正在风里簌簌作响。传说每到中秋月夜，每片叶都会浮出佛影。我拾起一片对着正午阳光细看，叶脉如淡蓝溪流纵横，蜿蜒着通向不可见的秘境。树旁立着下花院，酥油花的冷香从窗隙渗出。那是艺僧们将染色的酥油揉捏成度母的衣袂、莲台的纹路。指尖裹着冰水防止体温融化酥油，那些花瓣、云纹、佛的微笑在零度以下的虔诚里渐次绽放。酥油易逝，花事每年重铸——原来永恒的秘诀，竟是甘心坠入无尽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