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丹东的风,总带着江水温润的气息。它掠过抗美援朝纪念馆的石阶时,卷着几片草叶擦过我的脚踝,恍惚间,竟像是七十多年前,某个年轻士兵匆匆踏过的脚步声。</p><p class="ql-block"> 这里是我"重走父亲走过的路"的第二程的终点。</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朝鲜的路,短得只有一年——1951年10月随志愿军工兵十八团跨过鸭绿江,1952年10月便踏上归途。可这条路,又长到足以在他生命里刻下一生的印记,却被他用沉默藏了大半辈子。</p><p class="ql-block"> 纪念馆的光线刻意调暗,像要把人拽回那个硝烟四起的年代。玻璃展柜里,泛黄的战地日记还凝着硝烟味,磨得发亮的工兵铲映得出人影,带着血迹的军帽,被子弹擦破的军服……每件展品都沉得攥不住。我在一幅工兵在刺骨的冰水里抢修被敌人炸毁的便桥的照片前站定:炮火落在冰河里掀起巨大的水花,士兵们站在齐胸的冰水里,在炸毁的桥边弓着腰,活像一座座不肯塌的桥桩。父亲应该也是其中一员吧?他从没具体说过修过哪座桥,修过哪段路,遇见过多少次轰炸,可从他零星的话语里,我知道他在那边修桥铺路、搭建工事,还要拆美军投下的炸弹……此刻,那些模糊的片段在光影里有了具象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转过展角,一组战地医疗场景模型让我停住脚步。简易掩体里,梳着两只大辫子的医护人员正专心为伤员包扎,伤员打着绷带的右臂吊在胸前,我的目光落在模型中伤员的右臂上,心脏猛地一缩。</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右臂有一道伤疤,平时藏在衣袖里,若非刻意,根本注意不到。我知道它的存在,却从不知来历,直到他晚年一次重病住院。护士在他右臂测不到血压和脉搏,护士换了一个又一个人,最后护士长急得追问病史,父亲才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老伤,当年在朝鲜战场上让子弹穿过去的……"</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说受伤与朝鲜有关,第一次知道那道疤背后,是子弹贯穿的剧痛。可他说的时候,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后来我追问,他才告诉我:"战场上,受伤是常事,那么多重伤员等着救,我这点伤算什么。" "那就不治了?"我急着问。"血止不住了,才找卫生员帮忙包扎了一下。"父亲说这话时,神情里居然带着歉意……后来,我帮他收拾书桌时在一本书里找到了他的伤残证。</p><p class="ql-block"> 展厅深处,一面巨大的英烈墙沉默矗立,密密麻麻的名字在灯光下泛着微光。我轻轻抚过一个又一个名字,心里清楚,父亲的名字不在这墙上——他是幸运的。可这份幸运里,究竟藏着多少惊心动魄的瞬间?他从没说过,我也无从细问。他生病时我追问得紧了,他只说:"那么多战友都没回来,我能活着,还有啥好说的。"</p><p class="ql-block"> 他的低调,或许不是刻意隐瞒,而是经受过生死后的沉淀。那些在炮火里淬炼过的记忆太重,重到不必说出口,也足以支撑起一生的沉默与坚韧。</p><p class="ql-block"> 走出纪念馆时,头上阳光正烈,微风拂面而过,带着鸭绿江的阵阵水气,我仿佛闻到了父亲当年过江时,空气里混杂的硝烟与江水的气息。这一趟行走,因为签证无法办理,我没有能踏上朝鲜的土地,去追寻父亲当年具体的足迹,却在那些展品、那些场景、那些无声的记录里,更懂了他右臂的疤痕,懂了他沉默里的重量,懂了"活着回来"这四个字背后,是怎样一段需要永远铭记的历史。</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路,我或许只能走这短短的几程,但他和他的战友们用生命铺就的精神长路,会在每一次回望与铭记里,延伸向更远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转身看,馆内的光在我身后逐渐湮灭,而心里的光,却亮了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