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篆风骨 ‍（秦·李斯）

绿色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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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十年春，咸阳宫的风裹挟着关东尘土，扑在李斯案头的竹简上。他刚写完《谏逐客书》最后一简，狼毫悬在“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的墨痕上，忽听廊下铜环轻叩——是中庶子在帘外顿了顿足。

“廷尉，”年轻门客的声音透着谨慎，“楚国使者在偏殿候着，说奉春申君之命，有‘故国情谊’相赠。”

李斯搁下笔，目光扫过案头堆着的六国竹简，其中韩国水工郑国的《治渠书》边角还留着昨夜烛泪。他起身时，玉带钩刮过砚台边缘，崩起一粒墨碴：“叫他进来。”

偏殿里，楚国使者正用锦帕擦拭着漆木匣。见李斯进来，他掀开匣盖，里面码着十二方玉印，印纽雕着六国不同的兽纹，在烛火下泛着青碧光：“廷尉大人入秦十载，楚君念及同乡之谊，特备薄礼，望大人……”

“同乡之谊？”李斯捻起一方刻着凤鸟纹的楚印，玉质冰沁的触感让他想起上蔡老家的井水，“听说春申君最近在淮北扩了封邑，这玉印怕不是从百姓宅基地上琢来的吧？”

使者的笑脸僵成石刻，袖口的玉玦撞在铜炉上，发出清越的裂响。“大人明鉴，”他扑通跪下，楚式深衣扫过青砖缝里的尘土，“我君只求大人在逐客令中，为楚国士人留条通路……”

“住口！”李斯将玉印掷回木匣，震得兽纹印纽相互磕碰，“秦王下逐客令，是因郑国渠案疑云。你等不反思六国为何留不住贤才，却来秦国行贿赂之道？”他转身时，广袖扫过博山炉，青烟裹着艾草味扑了使者一脸，炉中炭火恰如六国覆灭前的回光。

三日后，咸阳街谈巷议：楚国使者送来的礼单被廷尉烧了。有人暗地里摇头：“李斯本是上蔡小吏，如今做了廷尉，倒比秦人还护着秦国？”这话传到书房，正在刻竹简的李斯突然停刀，竹屑落进砚台，晕开一团淡墨——他想起十年前入秦时，在函谷关被守吏搜出仅有的半袋粟米，那吏卒说：“关东客卿，多是贪禄之辈。”

中庶子捧着一叠名刺进来，指尖发颤：“廷尉，这是第三波了，齐、赵、魏使者都在宫外候着……”

“不见。”李斯头也不抬，刀锋在竹简上刻出“公”字，墨汁渗进竹纹，像一道血脉。案头《谏逐客书》的“地无四方，民无异国”篇被风掀开，竹简边缘的火漆印在暮色中微微发亮。

谷雨那日，咸阳突然流言四起：李斯暗中收受六国贿赂，《谏逐客书》是收了钱才写的。更有人煞有介事地说，廷尉府地窖藏着十车宝玉，每方印上都刻着六国士人的名字。当夜，中庶子冲进书房，手里攥着封匿名信：“廷尉，御史台要彻查您的礼单！”

李斯正在校勘“河海不择细流”一句，闻言将竹简往案上一磕，简绳崩断，竹片散落满地，其中一片恰好翻到“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的刻痕。“查！”他突然起身，袍角扫过书案，烛台剧烈摇晃，“把楚国使者送来的木匣抬到前殿，再取刻刀来！”

前殿的铜灯下，李斯当着众御史的面打开漆木匣。十二方玉印在月光下闪着冷芒，兽纹印纽仿佛要扑出匣外。“都说某收了贿赂，”他声音不高，却让铜灯芯爆了个火星，“今日便让这六国玉印，刻个明白！”

他抓起一方刻着龙纹的魏印，抄起刻刀便往印面凿去。兽纹在刀锋下崩裂，玉屑顺着指缝滑落，像极了六国破碎的山河。楚国使者藏在御史群里，瞳孔随着玉印碎裂而收缩——他记得这些玉印里藏着六国收买秦国重臣的密录，春申君说过，只要李斯收了印，就能放出郑国渠案的“内鬼”。

“还有人说，”李斯又凿碎一方赵印，玉碴溅在他袖口，“《谏逐客书》是贪墨之作？”他指了指案头的竹简，那里透着点点烛光，“此书成于十载客卿之心，每一字都是关东士人入秦的血路，若能用宝玉换，天下贤才何在？”

突然，最后一方楚印裂开时，露出了藏在印纽里的铜片，上面刻着细密的篆字：“韩人郑国，乃六国共派，渠成之日，当断秦之粮道。”使者“啊”地一声瘫倒在地，袖口滚落出半枚相同的铜片。

“原来如此。”李斯用刻刀挑起铜片，灯芯爆出的火星溅在他掌心，烫出一个淡红的印子，“你们不是送礼，是想借某的手，坐实逐客令，断了秦国纳贤之路！”他转身看向惊愕的御史，将铜片掷在案上，“秦王疑郑国，天下疑客卿，你们便趁机用贿赂坐实‘关东客皆贪’的流言！”

半月后，咸阳街头贴出告示：六国使者行贿赂、藏密录，已伏法；郑国渠案查明，郑国确为韩谍，但渠成后可灌田万顷，秦王遂命继续修渠。而廷尉府书房里，李斯正在竹简上补刻《谏逐客书》的跋文，墨汁渗入竹纹，宛如血痕。

中庶子捧着新铸的廷尉印进来，印纽仍是秦篆“法”字，却比旧印多了道刻痕——那是李斯亲手凿出的“公”纹。“廷尉，”他看着案头碎裂的玉印残片，“那些记录行贿者的名刺……”

“早烧了。”李斯拿起刻刀，在跋文末尾添了句小字：“然铭于金石者，不若铭于心。”窗外的风又起了，卷着关东尘土扑在竹简上，一片尘屑恰好落在新刻的“公”字上，像一粒不肯褪色的朱砂，映着秦篆印纽的冷光，在烛火里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