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一缕山风别伏 舀一瓢溪月迎秋

婷婷玉立

　　阳光爬过金寨的土坯墙时，已褪尽三伏天的火气，老槐树上的蝉鸣疏了，像唱哑了的山歌，拖着长调在木窗棂间打晃。村口的炊烟绕得慢了，缠着竹篱笆打了个结，才肯往云里去；梅山水库的波纹里，浮着比七月凉三分的月光，映得岸边的芦苇白了半茬。”

　　板栗叶带着细锯齿，偶尔擦过挑担人的肩头——那叶尖刚染了点浅黄，像谁用秋露蘸了笔，轻轻点上去的，才惊觉，八月的金寨，秋意已顺着史河的水纹，漫过了田埂。

　　夏还没走远，正赖在燕子河的浅滩上：孩子们赤着脚捞最后一捧菱角，妇人把晒得半干的金银花收进竹匾，山民背着竹篓往坡上赶，竹篓沿儿沾着清晨的露水，要趁晴日再拾些野生菌。那些说好的，在马鬃岭的瀑布下踩水；说好的，在金刚台的树荫里打盹；说好的，在吊桥河的石板路上追萤火虫——都在苞谷地的影子拉到最长时，被一一叠起，藏进了晒谷场最后一缕发烫的阳光里。

　　晨雾未散时，雨丝便斜斜掠过竹林，打湿了屋檐下晒秋的玉米串。夏的黏热正从石缝里往外抽，凉意却顺着石阶往上爬，在老屋的门槛边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脚心能触到几分清润。

　　坡上的茶农歇了锄，坐在青石板上点燃一支烟，看雨滴在茶蓬上滚成珠——该翻晒春茶的陈料了，晚稻的穗子也该灌浆了。八月的金寨，连风都带着盘算的调子，吹过晒谷场时，能数清谷堆上的雀儿有几只。

　　“青山看不厌，流水趣何长。”秋，让金寨浸在一幅刚晕染的水墨里。

　　梧桐树的叶子一半绿一半黄，在风里轻轻晃，像山里娃没系好的衣襟。远处的天堂寨，青黛色的山脊上，已偷偷洇开几点枫红，像谁不小心滴在宣纸上的朱砂，刚好配这半熟不熟的山乡光景。粗布褂子搭在肩头，稍起风就往身上拢一拢，恰似拢住那些藏在皱纹里的盼头——在外打工的儿女，该盘算着中秋回家摘板栗了吧？门后的竹篓早擦得锃亮，就等装新摘的果实。

　　梅山水库的水面平得像块玉，偶尔被掠过的水鸟划开细纹，一圈圈荡向远处的岛。岸边的芦苇举着毛茸茸的穗子，等一阵山风过，好把库区的桂花香，捎给邮政局里那些写满牵挂的信封，信封上的邮票，总贴着大别山的风景。

八月的金寨，是挂在枝头的期待。

　　板栗蓬在树梢鼓着圆肚子，壳上的尖刺还没炸开，像攥着拳头的孩子；山核桃青莹莹的，坠得枝桠弯了腰，竹篓在坡上晃啊晃，每一步都踩着“快成了”的念想——这些果子晒透了，能换孩子下学期的学费，能为老人添几件新衣……

　　八月的金寨，是藏在风里的惦念。

　　大别山的绿还浓得化不开，却已有叶片悄悄往黄里转，像老人染黑的头发又冒出白茬。

　　再等半月板栗开口，儿女能赶上回家的末班车吗？

　　当天堂寨的枫叶刚红透半面坡，晨雾就漫进了家家户户的木窗，把牵挂缠在晒秋的辣椒串上，红得发亮，晃得人心头发软。金寨的秋，总在送别时把背影站成山，在重逢时把笑容开成坡上的野菊，年复一年，像史河的水，看着人来人往，自己只管往前淌，把石头都磨成了圆的。

　　八月的金寨，是忙里偷闲的静。

　　吊锅台的柴火刚引着，噼啪声里，妇人把新摘的南瓜花丢进沸水里，白瓷碗盛出来，撒把青蒜末，香得能招徕隔壁的娃。寒鸦偶尔落在晒秋的竹架上，啄几粒漏下的玉米粒，被竹匾的主人挥挥手赶开，又飞回来，落在不远处的柴垛上，歪着头看。渐凉的炊烟里，塘里的菱角收完了，田埂的芝麻割倒了，一场夏的奔忙，在晒谷场的谷堆旁歇了脚，老人躺在谷堆边的竹榻上，摇着蒲扇打盹，嘴角还沾着笑。

　　日头偏西时，静得能听见虫在草里唱，便搬张竹凳坐在老屋门口，泡一壶六安瓜片，看山影慢慢爬上墙，把没跟电话那头说够的家常——“你爸今天摘的野猕猴桃，甜得沾手指”“后坡的板栗该熟了”——都泡进茶汤里，喝下去，心里就暖了。

　　八月的金寨，是藏着后手的季节。

　　银杏叶刚在汤家汇的老街上铺了层浅黄，像谁撒了把碎金，冬小麦已在梯田里冒出嫩芽，嫩得能掐出水。南迁的雁阵掠过红25军旧址的屋顶，翅膀剪碎了天上的云，云絮落在烈士碑前的松柏上，像给长眠的人盖了层薄被。山脚下的菜农正往土里栽萝卜，说“秋不凉，菜不长”，手里的锄头起落间，眼里的光比晒秋的太阳还亮。

　　一切都在往实里走：新收的山货要分类装袋，好让快递员捎走；屋檐下的腊肉该备着腌了，等儿女回来时，吊锅上炖得烂烂的；连史河的水都流得沉了，像驮着满河的期待，要去跟远方的人说：家里都好，等你回来。

　　金寨的八月，是夏与秋的榫卯，严丝合缝地卡着山乡的节奏。

　　你看那坡上的茶，春抽芽，夏长叶，秋蕴香；你看那山里的人，春播种，夏耕耘，秋盼收。心里若装着整座山的厚，日子便经得起风来雨去，像老屋的土墙，经了几十年的日晒雨淋，依然稳稳地立着，护着屋里的烟火。

　　风从土坯墙的缝隙里钻过，带着板栗的青涩、桂子的甜香，还有谁家晒秋的辣椒味，在巷子里打个转，又往山路那头飘去，像个絮絮叨叨的信使。

　　唯有史河的水，不急不慢地流，把金寨的八月，写成一封寄往岁月的信，字里行间，都是踏实的盼头，盖着山风的邮戳，寄给每个念着家乡的人——拆开时，准能闻见晒谷场的暖，摸见老门槛的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