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金凤归巢（一）

苍生

终于，这辆风尘仆仆的三轮农用车载着苍柳青一家三口，颠簸着停在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老槐树下，只有寥寥几个人影翘首以盼。苍柳青此行低调，只是在出发前致电村委支书王振坤转告父母大致抵达时间，并未声张。然而，王振坤何等精明，接到那来自京城、语气虽客气却自带分量的口信，立刻明白了分量。他不敢怠慢，亲自跑了一趟苍远志家告知了消息。

因此，当三轮车停下时，冲在最前面的，只有拄着单拐的苍远志和早已泪流满面的柳文绣。

“爸！妈！”苍柳青的眼泪瞬间涌出，所有的疲惫、委屈、近乡情怯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放下儿子，像离弦的箭一般扑了过去，紧紧、紧紧地抱住了父母！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两位老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苍远志用仅存的一条腿和那条坚实的臂膀，死死搂住女儿，粗糙的大手颤抖着，一遍遍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后背，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柳文绣则紧紧环抱着丈夫和女儿，哭得浑身颤抖，嘴里反复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的青儿啊…” 十几年思念的重量，在这一抱中倾泻而出。

秦皓抱着被惊醒、一脸茫然加不满的儿子秦思源，站在烟尘稍散的土路边。他昂贵的羊绒大衣上沾满了泥点和灰尘，精心打理的发型在尘土中早已凌乱不堪，脸上那份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不适，在周围简陋的环境映衬下，格外醒目。他下意识地挺直腰背，试图维持最后一点体面，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疏离感，如同无形的屏障。他看着妻子与父母相拥而泣的场景，内心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亲情触动的微澜，也是对这种强烈情感外露的些许不自在。他怀里的秦思源被巨大的哭声和陌生环境吓得往父亲怀里缩了缩。

很快，消息就像长了翅膀。苍柳青回来的消息，随着那几个在村口玩耍、目睹了团聚一幕的孩子，迅速传遍了小小的溪桥村。

“柳青回来了？京城那个博士？”

“真的假的？快去看看！”

“苍家的金凤凰飞回来了！”

村民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各自的门户涌出，带着好奇、羡慕和一点敬畏，朝着苍远志家聚拢。孩子们跑在最前头，兴奋地尖叫着。苍远志家的几间青砖瓦房，瞬间成了整个村子的焦点。院门大敞，屋里屋外挤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烟、瓜子花生和人体散发的混杂气味，嗡嗡的议论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苍柳青被热情的乡亲们包围着，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耐心地回答着七嘴八舌的问候和好奇的询问，言语间滴水不漏，只道是回来看望父母亲人过年。但在这份得体之下，她的内心并不平静。熟悉又陌生的乡音，一张张刻着岁月痕迹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的泥土、柴火和牲畜的气息，都像一把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苦难的、温暖的、屈辱的过往汹涌而来。她感到一种奇特的疏离感，仿佛自己一半属于这里，另一半却已在京城深深扎根。她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寻找着角落里安静的父母。看到父亲那条空荡的裤管因站立太久而微微颤抖，母亲鬓角刺目的银丝在人群中闪动，一股尖锐的愧疚感狠狠攫住了她的心。

秦皓则被安排在堂屋最“尊贵”的太师椅上，面前摆放着热腾腾的茶水、瓜子和自家炒的花生。他勉强维持着礼貌性的点头和微笑，身体却僵硬得像块木头，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充斥着让他不适的乡土气息。茶水他没碰，瓜子花生更是视而不见。秦思源更是缩在母亲身边，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大眼睛里充满了对陌生环境和嘈杂人群的恐惧和不耐烦，对那些递过来的土产零食只是摇头。

这喧闹的场面持续了许久，直到一个声音在院门口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拔高、透着亲热和恭敬的语调：“哎呀呀！柳青！贵客临门啊！欢迎回家！欢迎回家！”

人群像被按了暂停键，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只见村支书王振坤带着会计王有福等几个村干部，满面红光地走了进来。王振坤脸上堆满了笑容，几步抢到苍远志和苍柳青面前，双手热情地伸出来：

“远志大哥！文绣嫂子，新年好！柳青！”他转向苍柳青，笑容更加灿烂，腰杆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几年不见，柳青这气质，真是越来越……沉稳大气了！欢迎回家！给咱们溪桥村增光添彩了！”

苍柳青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目光平静无波，像一泓深潭，礼节性地伸出手，与王振坤轻轻一握，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王村长，你好。劳烦你们百忙中还过来，我就是回家看看父母。”

“应该的！应该的！”王振坤连声说道，目光飞快地扫过一旁面无表情的秦皓，又迅速收回，笑容不减，“柳青同志如今是国家栋梁之才，难得回来一趟，我们代表村里，必须得来问候！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村里一定全力配合！”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殷勤，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敬畏。

以前，他以为苍柳青再会读书，也只是个女的，也只是个学究。再说了，她再能，嫁的人再好，远在京城，天高皇帝远的，还能管得了溪桥村？直到去年发生的那件事:

那一天，一辆吉普车载着一个西装革履，神情严肃的神秘人，在乡书记殷勤陪同下来到村委调取苍柳青档案，并询问了苍柳青的一些情况，还郑重让他签下保密协议。那严肃的场景，让他至今想来都不寒而栗。他隐约明白，这个苍家飞出的金凤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女孩，其背后的力量深不可测。

他又转向一旁的秦皓，腰弯得更低了：“这位就是秦皓同志吧？真是一表人才！京城来的贵客，一路辛苦了！招待不周，多多包涵！”

秦皓只是微微颔首，连手都没伸，淡淡地回了句：“王村长客气。”那份疏离和骨子里的距离感，让王振坤脸上的笑容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但立刻又堆得更加灿烂。

苍柳青适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王振坤耳朵里：“王村长，村里辛苦你们了。我父母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往后在村里，还望您和各位干部多照应些。咱们溪桥村的乡亲们都盼着日子越过越好，不过，家和万事兴，您说是不是？”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王振坤脸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那“家和万事兴”几个字，更是意有所指。

王振坤心头一凛，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柳青说得对！家和万事兴！远志大哥和文绣嫂子是咱们村的模范，我们一定照顾好！请柳青放心！”他感觉后背有些发凉，连忙拍着胸脯保证。

村干部们的到来和苍柳青那番看似家常却暗含机锋的话，让喧闹的氛围达到了某种顶点，也带来了更长时间的应酬。直到暮色渐浓，看热闹的村民才在村干部的委婉劝说下，意犹未尽地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