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如同在梦中踏上二里半那熟悉的土地,心随着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一起砰砰跳动——这是第二乐章弦乐组的弹拨启奏。接着,长笛那田园风味的主旋律悠然吹响,我一下就回到了在大舅妈家的快乐童年,一股幸福的热流立刻就涌遍全身。</p><p class="ql-block">二里半,是我妈的娘家,距我老家砚庄西南方约三四里地。它叫“二里半”,是指从清水塘出发向南上孔城街,到这里已经走过二里半的路程了。</p><p class="ql-block">家公、家婆和大母舅都在我出生之前就过世了,当我随着我妈走进二里半的时候,我的眼前就是大舅妈,是大老表、小老表和小表姐,是大舅妈门前屋后的枣子,是大舅妈从田地里弄回来的葧荠、花生、蚕豆,还有大舅妈炖的老母鸡,甚至还有大舅妈的屋后那丛灌木上长的不能吃但很漂亮的枸橘,它们都在我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成了大舅妈给予我的深深的爱。</p><p class="ql-block">跟我妈到大舅妈家去,然后就在大舅妈家过夜,这是常有的事,虽然两家相距很近。很小的时候,我竟学会了抽烟,而且似乎上了瘾。不料一次半夜烟瘾发作,竟爬起来站在床上哭闹,也不说是为什么,或者自己还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妈和大舅妈哄了很久,什么花生、切糖之类都无济于事。最后,我妈问大舅妈:“你家有烟吗?”大舅妈很诧异,说:“他大母舅去世了,两个老表还小,家里哪有烟!”最后她俩实在没办法,就摸黑敲开了对面那家的门,讨了一支烟给我点上了。果然,抽了几口之后,我停止了哭闹,很快又躺下睡着了。如今,不知那家的主人还能否记起,那个漆黑的夜晚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抑或,他也早已离开了人世。</p><p class="ql-block">大舅妈一家都勤劳节俭,老表表姐们小学毕业就辍学务农了,就这样,他们一家过着贫穷而安静的生活。然而大舅妈家后来却灾难不断。先是小老表劳累过度而亡,后来是小表姐自杀,再后来是大舅妈去世……</p><p class="ql-block">小老表带我玩耍的时间最多,也跟我最谈得来的。</p><p class="ql-block">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小老表放牛。他们家门前西面有一口大水塘,水塘和几户住家之间,是一个南北方向延伸的长长的土坡,土坡上栽着许多油桐树,油桐树周围是草地。在油桐树下骑在牛背上放牛,或者是把牛绳系在油桐树上,几个放牛娃玩自己的游戏,甚至是闲扯和打闹,想来是多么惬意的事啊!记得那天是蒙阴细雨,二里半的风、二里半的云在我们的头顶轻轻滑过,从白天滑进黑夜。</p><p class="ql-block">小老表虽然没念过几年书,但他聪明好学,能打算盘、会看小说。我俩见面时,他总是出那种小学算术中“鸡兔同笼”之类的比较难解的题目来考我。后来我上了初中,就偷偷地设未知数、列方程式,一会儿就给出了答案,小老表睁大了双眼大吃一惊!然而却不知道我玩的究竟是什么把戏。</p><p class="ql-block">有一年正月,是我上大学的寒假期间,他见我在家练书法,就跟我说,有个大书法家,叫“散林之”,连日本人都知道。可当时我还真的不知道,后来在合肥的“庐阳装池”装裱店,才看见此人的作品。他不叫“散林之”,而是“林散之”,名字和书法都像神仙一样。</p><p class="ql-block">小老表后来得心脏病,干体力活困难。有次春节期间问我:“你单位有没有什么轻快点的事情可做?”,“小老表打算盘快得不得了!”我妈紧接着就补充道。我感到无能为力,就当场给推脱了。小老表离开我家后,我妈责怪我说话不够婉转,让小老表失了面子!</p><p class="ql-block">据说小老表是在田间干活,心脏病发作而亡的!他走了,带走了那一道道给我的算术难题,带走了可以凭藉娴熟的算盘技巧改变自己命运的梦想。他一辈子没有成家,家里穷,身体又不好。</p> <p class="ql-block">小表姐嫁在孔城街附近,那村里人多靠做鞭炮谋生。有一年小表姐的作坊不慎失火,烧掉了不少东西,好在人都没事,所以就未能引以为戒,继续做着这风险性极高的小生意。不料作坊再次失火,这回人被严重烧伤,整容手术后,已是面目全非。我妈说,小表姐想回娘家时,都要在傍晚时分才敢进家门,还要披着面纱,以免吓着了村里的孩子!后来,她竟选择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痛苦!</p><p class="ql-block">小表姐待我就像她自己的弟弟。我总忘不了那年跟着她在二里茶场摘茶的情景。同时一起跟她的还有她的另外一个亲戚家的叫“小霞”的女孩,小表姐好几次逗趣地当着小霞的面对我说:“我做媒,把小霞给你做‘烧锅的’吧!”我和小霞都红着脸,两人都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但从此,两人的关系从心里就感到与小表姐说这话之前有点不一样了,那时候,我和小霞都才十三四岁。每次摘茶,小表姐都故意安排我和小霞在同一行茶树的两侧采摘,而我,也在朦朦胧胧的感情之中唱了好多首歌曲,是专门给小霞听的,虽然都不是情歌。后来,我上高中、大学,就再也没有见过小霞了。</p><p class="ql-block">每一个人,在他的青春年少,总该留下些粉红色的情感记忆,虽则那时是那样的朦胧,且至今还难以描述,这每每使我想起李商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诗句来。然而,对于所谓的美好,当时竟当作害羞的事情不去主动争取,只期望在冥冥之中由一种力量自然地去完成,就像万物的生长,谁又能说得清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力量的推动呢?</p><p class="ql-block">小表姐死后,大舅妈过些年也就去世了。</p><p class="ql-block">大舅妈的一生,是勤劳苦命的一生。大母舅去世后,她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很多年都只靠她一个人在生产队拿工分糊口,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大舅妈和我妈亲如姊妹,后来凡她们家中有大事,都必请我父亲谋划甚至做主。</p><p class="ql-block">但大舅妈养猪是远近闻名的,她家养的猪,过年宰杀时,常常都是最肥的!</p><p class="ql-block">大舅妈非常好客,但几乎不走亲戚。像我们两家这么亲近的关系,我在家时也只看见大舅妈来过两次,一次是我奶奶病危,一次是我父亲去世。</p><p class="ql-block">大舅妈去世之后的第二年春节,大老表在我家喝了点酒,知道他是心里难过,临走时,我就特地把他送到家门口百米以外的田边小路。大老表流着泪伤心地跟我说:“当着姑奶奶面,我不敢说——我们老王家这两代人,就剩下她老人家和我这姑侄二人了!”</p><p class="ql-block">不料,就在2010年初夏,大老表因车祸不幸身亡!而一星期之前,我大姐因病去世。这时候,我妈在济南,我们把这两件悲痛的事情都隐瞒起来了,这是我妈最亲的两个亲人啊!直到2015年初,我送我妈回老家后,才告诉了大姐和大老表已经离世的消息,老人听后悲痛欲绝!</p><p class="ql-block">2013年底,我去东莞出差,晚饭时邀请了在东莞工作的大表侄,当晚,我俩都喝了不少的酒。大表侄还给我塞了一个捎给他姑奶奶的红包,另给我送了些当地的特产。回宾馆途中,脑海中又响着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那旋律又把我带回到在大舅妈家幸福童年的时光。想起大舅妈、大老表、小老表和小表姐,想起他们待我的好,想起我们两家的亲情,想起他们的苦命人生,不禁悲从中来,嚎啕大哭!</p><p class="ql-block">在柴可夫斯基的旋律里,多少回,我想象着自己在晚风中,坐在舅妈家的门槛上,两手托着腮帮,面对门前那条黄泥土路发呆。渐渐地,那条土路就幻化成从我面前划过的一道弧形,从北到南,又从南又到北。虽然我的眼神在挽留着他们的步伐,但它们是那样的激动,激动得像乡下人的血液,一半流淌着希望和幸福,一半沉淀着磨难和痛苦!我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也不知道这条路有多久;多少回,我想象着行走在二里半的村庄、田野和茶山,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还能记得起我的,我依然能感受到它们的亲切和温暖,即使大舅妈早已离开了人世;多少回,我想象着大舅妈给我的大枣,那些大枣似乎知道是大舅妈特地给我留下的一样,甜蜜得透到了心里;多少回,我想起那闪烁着清澈波光的水塘,想起那水塘边的土坡和土坡上的油桐树,想起那一行行碧绿的给了我朦胧浪漫情感的茶园;甚至还想起那张我曾经在半夜里站在上面啼哭的老床,那堆满稻草的柴屋和那头老牛,那年久破旧的碗橱和碗橱抽屉瓷质的带有蓝花的漂亮的拉手,而这些都全部变得可想而不可及了。</p><p class="ql-block">昨晚,我又梦见自己去了二里半。我是梦见开着车去的,离开的时候,无论向哪个方向,无论道路多么曲折和起伏,我都能从后视镜里看见二里半,看见大舅妈家的那几间老房子,看见大舅妈那一头花白的头发,还有她那苍老了的但依然和蔼的面庞。</p><p class="ql-block">远去了,远去了,我知道,我已经远去了,二里半。举头遥望,天上是一轮明月,像一口深深的井,将那如水的月光倾泻在大地,也倾斜在二里半的门口塘。如今,我只能把这远去的远归还给你,任凭晚风吹拂着你越来越平静的波光,和越来越平静的日子。</p><p class="ql-block">(2019120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