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读《归安丘园》帖看人性的觉醒</p><p class="ql-block">陈培泼</p><p class="ql-block">当一个从二品大员骤然被贬为八品闲职,从中央政府的核心圈跌落至地方道观的管理员,收到一封来自连升三级的翰林大学士的书信时,内心该是何等翻涌?这封看似寻常的问候信,出自春风得意的苏轼之手,收信人却是落魄失意的章惇。千年后的我们,透过《归安丘园》帖泛黄的信笺,仍能感受到字里行间那难以掩饰的错位与尴尬。历史从无假设,却总在不经意间为我们展开关于人性的宏大画卷。</p><p class="ql-block">苏轼在信中写道:“归隐田园,早年我们都有这心思,您却先能渐渐靠近这个心愿,实在让我万分羡慕。” 这番话若是对寻常退休官员说,或许算得上得体的慰藉。但对刚刚经历政治断崖式下跌的章惇而言,无异于在流血的伤口上撒盐。此时的苏轼,刚从黄州贬所召回,八个月内连升三级,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而章惇则从枢密院事的高位跌落,被贬为汝州团练副使,安置在太平观任职,名为归隐,实为流放。这种身份的巨大反差,让苏轼的 “羡慕” 显得格外刺眼。</p><p class="ql-block">细究苏轼写这封信时的心境,实在耐人寻味。他并非不谙世事的稚子,此前早已历经 “乌台诗案” 的生死考验。在黄州的五年,他尝尽了 “缺月挂疏桐” 的孤寂,体会过 “也无风雨也无晴” 的豁达,其《寒食帖》中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的诗句,字字都是困顿生活的真实写照。更重要的是,在 “乌台诗案” 期间,章惇曾挺身而出为他奔走营救,甚至不惜与宰相王安石当庭争执。这份患难与共的情谊,苏轼不可能全然忘却。</p><p class="ql-block">那么,他为何会写下这样一封近乎 “幸灾乐祸” 的书信?或许,这正是人性复杂的最佳注脚。当人在顺境中时,往往难以真正共情他人的苦难。苏轼此时正处于人生的上升期,眼中所见多是 “春风得意马蹄疾” 的顺遂,便不自觉地以自身心境揣度章惇的处境。他或许真心认为归隐是种解脱,却忽略了这种 “解脱” 对章惇而言是何等的身不由己。这种认知上的偏差,与其说是恶意,不如说是人性中难以避免的盲区 —— 我们总是习惯以自己的坐标丈量他人的人生。</p><p class="ql-block">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它总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完成轮回。数年后,章惇重返权力巅峰,而苏轼则开始了他人生中最艰难的南贬之路。从惠州到儋州,一路向南,越走越偏,越贬越远。在 “日啖荔枝三百颗” 的豁达背后,是 “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 的窘迫。正是这段切肤之痛的经历,让苏轼完成了对人性的终极觉醒。</p><p class="ql-block">当章惇后来同样被贬至雷州时,苏轼的态度发生了惊人的转变。他没有选择报复,反而给章惇的儿子章援写了一封温情的回信,即《答章援书》,信中不仅表达了对章惇处境的理解,还附上了防治瘴气的药方,字里行间满是体谅与关怀。“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 这番话绝非虚言,而是历经沧桑后的肺腑之言。</p><p class="ql-block">苏轼的转变,印证了一个深刻的人生哲理: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除非你亲身经历过对方的苦难。第一次写信时的苏轼,虽有黄州之贬的经历,却未触及骨髓;而第二次南贬的极致苦难,让他彻底懂得了章惇当年的痛。这种懂得,不是简单的同情,而是灵魂层面的共鸣 —— 当你也曾在深渊中仰望星空,便再也无法对他人的坠落无动于衷。</p><p class="ql-block">回望这段历史,我们不必苛责苏轼最初的失言,也不必放大章惇后来的报复。人性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判断题,而是充满灰度的复杂存在。苏轼的伟大,不在于他从未犯错,而在于他能在苦难中完成自我救赎与精神升华;章惇的复杂,也不在于他的睚眦必报,而在于他身上折射出的权力对人性的异化。</p><p class="ql-block">历史从无假设,我们无法想象如果苏轼没有第二次南贬会怎样,也无法推测如果章惇未曾掌权会如何。但这段跨越数十年的恩怨,却为我们提供了一面镜子:它照见了人性的脆弱与坚韧,也揭示了理解与共情的艰难。在这个充满割裂与对立的时代,苏轼最终选择的宽容与体谅,或许正是我们最需要的精神养分。</p><p class="ql-block">当我们学会站在他人的立场思考,当我们懂得苦难是理解的前提,当我们明白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或许就能少一些指责,多一些包容;少一些傲慢,多一些谦卑。这,或许就是历史留给我们最珍贵的启示 ——它从不给我们重来的机会,却永远给我们反思的可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