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 痕

陈华国

左臂浅浅的“十”字疤痕，是童年接种疫苗时留下的。不痛不痒，却像一粒落入血脉的种子，在岁月里默默生长。

晨露还未干透，山路上背着药箱的赤脚医生渐渐走近。药箱在晨光里轻轻晃动，像一盏移动的灯，沿途唤醒沉睡的炊烟。露珠从草叶滚落，在足迹里碎成晶莹的光点。昏暗堂屋或炕沿边，几包黄草纸裹着的药粉，几粒圆润泛白的药丸，被温和地递过来。味道微苦，却递出了一份人间的安稳。药钱往往简单得暖心，皱巴巴的几分钱，还带着体温的鸡蛋，被轻轻放在桌上，完成一场无声的托付。年纪稍长，我不再惧怕打针，反而追着医生要那个装药水的硬纸盒，拿回家养蚕。青蚕啃食桑叶沙沙作响，药箱静静散发着酒精的气息。消毒水的清冽和桑叶的青涩在夏风里交融，仿佛药香染透了蚕茧，又像是蚕丝缠住了旧日的时光。

深秋的夜空星星稀疏，手术室里的无影灯白得晃眼。当消毒水的气味漫上来时，十指已经攥得发白。“用力！吸气！”助产士的声音像刀划开凝固的空气。监测仪尖锐鸣响，妻子脸上的汗悬在下颌，将落未落，恍如多年前煤油灯下接生婆额前那滴混着煤烟味的汗。在那个剪刀与棉线决定生死的年代，母亲生产时的血水染红了三盆井水。不锈钢器械在无影灯下泛着冷光，一样的生死竞速，不一样的时空场景。当新生儿的啼哭穿透消毒水的气味，产房外那棵泡桐正落下那年最后一片秋叶。助产士捧着婴儿脚印走向墨台，族谱里那些未满月就已黯淡的名字忽然浮现。从煤油灯到无影灯，从棉线到羊肠线，变的只是救人的器具，不变的，是每一次平安降生背后，那些未曾跨过这道生命关口的逝者铺就的路。

暮春时节，门前的泡桐花垂落如铃。淡紫色的花簇悬在枝头，风过时轻轻摇晃，像在无声地摇响岁月的回音。怀里的孩子眨了眨眼，神情懵懂，就像当年我在母亲怀里的模样。针尖悬在藕节似的胳膊上，寒光一闪，惊起了本能的恐惧。压舌板的冰凉、抽血时的晕眩、消毒水呛出的眼泪，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医疗记忆忽然涌来，与眼前嘹亮的哭声、轻拍后背的手掌、掌心渗出的细汗，全都交织在一起。针头拔出，臂上多了一个微红的“十”字。手指轻抚这道新痕，又下意识摩挲早已淡去的旧疤，忽然明白这一针扎透的何止是皮肉，分明是漫长的年月。当年父母凝视臂上这枚“十”字时，眼里盛的又岂止是心疼，还藏着战乱年代熬过来的惊惶，和劫后余生的庆幸。盈满内心的安稳，与当年深藏眼底的不安，原是同一枚生命印记的两面。远古的孩童没这般幸运，多少细弱的生命早已干涸在贫瘠的滩涂。这沉甸甸的安稳，一直压着另一代人的心惊。

三年疫情席卷而来，隔离区外的玉兰鼓胀着花苞。长廊里白衣掠过，护目镜上的雾气模糊了窗外的春色。发热门诊灯光惨白，长队静默如河。医生穿行其间，防护服被汗水浸透，镜片上的水汽聚了又散，三米之外的一切始终朦胧。隔离病房里，装备一穿就是数小时。鼻梁压出深痕，脸颊磨破了皮。重症室内，呼吸机的轰鸣淹没一切，只剩下医生俯身喊出的那句“一定要坚持下去”。那一刻，防护服下跳动的不只是一颗心脏，更是生命对生命的承诺。护士站的椅上，蜷着和衣而眠的身影，铃声一响，血丝密布的眼睛瞬间清醒，冲向病房的脚步依旧利落。门前，玉兰绽放，洁白的花瓣在风中摇曳，像极了防护服下那些挺立的背影疲惫却坚韧，沉默而温柔。

那年秋末，病房窗外的银杏正披着一树金黄。扇形叶片悄悄飘落，如一封封寄往大地的信。素白床单之间，那个曾背我去打针的父亲，已被病魔折磨得消瘦不堪，仿佛随时会随落叶飘逝。医生的听诊器在胸前缓缓移动，金属的冰凉让父亲微微一颤，却也将每一次呼吸的变化仔细捕捉。蓝色口罩上的目光专注温和，护士的手指熟练地调节点滴流速，俯身查看监护仪时，发梢掠过一抹淡淡的消毒水气息。药液以精确的节奏滴落，在玻璃瓶里荡开细小的涟漪。仪器屏幕微光闪烁，生命体征的数字在黑暗中如星辰般静静亮着。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终于落下。病房内，那些细微而坚定的照料，正为生命筑起最温柔的防线。

左臂的印记已淡得难以触摸。消毒水气味里的晨昏，针尖下的战栗与希望，都已成为血脉中永久的印记。蚕终会破茧，生命总能在最细微的伤痕处长出新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