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塘灯火

薛宏新

蟹塘灯火

文/薛宏新

天黑得真快，日头刚磨蹭着坠进地平线，蟹塘四野便渐渐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天像漏了墨汁的砚台，墨色一寸寸浸满了池塘四野，由灰转黛，最终凝成了稠密得化不开的黑麻影儿——倒不是全然漆黑，天上悬着半盘冷月，几粒星子畏缩地挂着，亦被水波揉碎，点点滴滴浮漾在塘面，与更深处的黑暗无休止周旋。

杨老黑将最后一口烟蒂沉沉摁灭在泥地上，烟头那点猩红便倏忽隐没了。他握紧手电，拧亮，起身时腰背关节闷闷作响——他在这塘边熬了多少年头？自己也摸索不清了。

塘埂上悬着的几盏灯泡，早早就睁开了眼，此刻光线便直戳戳扎入黝黑的水里。水面被灯光刺破，漾开一圈圈模糊的光晕，如同揉皱了的旧银子，光晕下，有活物在暗影里蠢动。

“扑扑棱棱……”

杨老黑心头一喜，循声疾走了几步，猫腰凑近塘边。手电光柱如探针般直插水底。几条青灰色的蟹影倏然被照亮，它们正举起双螯，循着水面飘摇的光斑笨拙地追逐着、捕捉着。蟹钳因为光线的刺激在水中不安地开合，激起细碎的泡沫与水纹向四周晕开，如同无声的密语在黑暗里扩散。杨老黑喉头滚动了一下，嘿嘿低笑出来：“傻小子，那是灯影儿哩，能吃？白费力气！”水波不息，那几只蟹徒劳地挥动螯钳，固执地攫取着虚幻的光点，又似乎不成章法地彼此碰撞，搅动得水影更加缭乱。他沉沉望着，像凝视自己辛苦拉扯大的顽劣孩子，心里笑骂一句：这帮瞎扑腾的愣头青！

他沿着塘埂慢慢溜达，脚下的泥土湿软黏腻，沾着凉意。夜风拧过水面，带着水腥气钻进鼻孔，又湿又凉。他竖起耳朵，水底下悉悉索索的声响清晰传来，像是无数嘴巴在黑暗中啃啮着塘底，啃噬着沉沉夜色——那是他的蟹群在进食、在生长。这声音旁人听着兴许发怵，杨老黑听着却比戏匣子里唱的梆子戏还顺耳，这是他辛劳换来的活命乐章，是黑夜里供养希望的微小声响。

抬头望望远处，别的塘口也依稀亮着几点灯光，像几粒不肯睡去的萤火，固执地钉在浓墨般的夜色里。都是守着塘子的夜猫子，都是怕蟹跑了、蟹死了、塘漏了的主儿。各自守着一方水，守着一份沉甸甸的心事，彼此隔着老远，却似乎遥遥都能闻到那股熟悉的、固执的汗水和塘水的味道。远远望去，点点灯火仿佛不是悬在岸上，倒成了浮在水面的星屑碎片，于浓黑的绸缎之上微微荡漾，和天上的冷星遥遥呼应——天地间仿佛只余下这点点灯火，悬着人心，也悬着对日月交替的指望。

“熬着吧，”他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像是解释给夜色听，也像是安慰自己这双熬得发涩的眼睛，“庄稼人，不熬着，守着这点水，这点蟹，地里头哪能平白长出票子来？”他又想起前几日收蟹贩子老赵递过来的那包香烟，烟盒上烫金的字晃眼。老赵拍着他满是老茧的手，嗓门大得惊飞了塘边的水鸟：“老黑哥，你这蟹，硬实！一看就是肯下功夫伺候的！”杨老黑当时只嘿嘿两声，鼻子里却灌满了那烟卷的高级香气——那香气里头，他分明闻到了塘里淤泥的气息，闻到了蟹壳的青腥，更闻到了自家小院里明春或许能新添的瓦片和大梁的木头味。

夜深了，风丝儿越发凉浸浸地钻着脖颈。杨老黑裹紧穿得油亮的旧夹袄，缩了缩脖子。他停下脚步，重新在手电筒光圈里又盯住水底，凝神细瞅一只正扒在塘底淤泥上的大个儿公蟹。那蟹甲壳厚重，青里透出隐隐的暗红，两只螯钳粗壮如锤，关节处显出沉沉的力道。

“嚯，老熟了啊……”他禁不住又小声叨叨开了，话语带着呵出的白雾飘散在冷夜里。那蟹仿佛懂得老主人眼里的期盼似的，沉稳地举起一只巨螯，缓缓剪开水波，攫住了一缕被揉碎的光线——它稳稳地固守着自己水底的方寸疆域，双螯如同蓄满了力气的铁钳。杨老黑看得眼热，不由得弯下腰，粗糙的手指头几乎要隔着水面戳到那硬实的蟹壳上去，他喉结滚动，憋出三个字：“真带劲！”

杨老黑喉咙里滚过一声被压抑的轻叹。他缓缓直起腰，目光越过自家塘口昏黄灯火的边际，投向远方更为深沉的黑暗。冷月不知何时已悄然滑落，塘埂上悬挂的几盏灯，便成了这墨色天地间仅剩的孤岛。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眶，将那点微不可察的潮湿揉散在粗粝的掌纹里——塘水无言，灯火依旧，一切都在无声中悄然生长。于是他也只是紧了紧衣领，重新沿着那条被脚步踩得发亮的泥埂走下去。

夜还长得很，渔灯到底不是黎明的信使；然而这些微弱的光点，犹如人为系在墨色绸缎上的细小绳结，坚韧地维系着沉甸甸的期冀。

灯火明明灭灭，蟹影沉沉浮浮。守夜人的眼，和塘里的蟹眼一样亮着，在深不见底的盼望里——执拗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