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一壶浊酒<div>美篇号:26781239</div> 八年前,去淮安乡下的一个农户家铲地皮,花大几千买下了一对清嘉庆的青花盖罐。临走时,瞥见柜子角落有个蒙尘的物件。凑近一看,是只残缺的龙泉窑香薰炉,少一只耳,炉口缺一大块肉,炉身还有一道长冲。我拿起炉子对主人说:“刚才那对罐子没怎么还价,这个残件能否送我?我回去当个标本”他略作犹豫,点头答应:“行,你爽快我也爽快。送你了,当个添头。” 回家后泡洗干净细细打量,这是件开门的南宋龙泉窑梅子青釉鼎式双耳三足香薰炉,炉身炉盖浮雕螭龙纹。尽管缺耳、残口、冲线、盖子土沁严重,但是当它静立书桌,端庄沉稳的器型,凝厚如青梅的釉色,莹润如玉的质感,都无不诠释着宋瓷“型”、“质”、“境”的完美统一,给人一种极致的美感。看着眼前的香薰,心中喜不自禁:纵是残器,也算是捡漏了。 欣赏把玩间,喜爱之情愈浓。一个此前不敢想的念头骤然升起:能否将它修复?此念既生,便如雨后杂草疯长,再也无法抑制。致电一位供职博物馆的老友,咨询修复事宜。朋友告知,技术上可行,但费用不菲且需动用不小的人情。挂断电话后的几日,“修”与“不修”成了心头反复掂量的难题。 香薰无语,默然伫立。并不在乎自己的不完整,一如初见时的坦然。这份坦然刺激到我:如经修复,这份坦然之上,又将增添何种气韵?又能带来多大的惊喜?终于决定,修!然而,怎么修?到哪里修?新的困惑随之而来。无痕修复?需请顶尖专家,代价高昂。我无意送它上拍,似无此必要。考古修复?托朋友帮忙或可一试,但既欠人情又需费用。且博物馆的考古修复多用石膏粉加B72树脂填补,常显一块块“补丁”——虽能复原其形,可它那份雍容雅致的美,怕是要大打折扣。到时还能有惊喜吗? 到网上一顿查找,探究各种修复方法、材料。翻阅间, “金缮”两个字如一道暗夜中的闪电,瞬间廓清了所有犹疑。对修复香薰而言,金缮这门源起中国、盛于东瀛的修复技艺,不就是最优解吗?不掩饰伤痕,不苛求恢复原状,在坦然接受残缺的同时,以匠心独运的工艺和材料去“抚平”这些伤痕,让破碎的痕迹升华,变成器物新的故事和生命印记。这不正合了我对这香薰炉的期望——不遮掩,不伪饰,承认它的过去,赋予它新的光华。 潜心学习金缮修复工艺大半年。随着理论知识的积累,信心渐增,遂决意亲自操刀。当然,未虑胜先虑败。我也做好了心理建设:如果翻车,那是我与你命中无缘! 从零开始,学做金缮。第一步至为关键,要补缺塑型。炉耳、炉口有缺。要对缺失部分补充还原、无中生有,且还不能违和、有失协调,这是个难点。我采用了一种模拟翻模的方法:用可塑橡皮泥在完整炉耳和完好炉口取样,再将橡皮泥模覆贴到残缺部位,形成的空腔内灌石膏。凝固后,剥去橡皮泥便得石膏体雏形。继而用工具精心削刮打磨修整,直至形状完满与炉身浑然一体。 第二步相对简单,反复涂漆。在石膏补块及与瓷胎的接缝处涂抹多层大漆,每层阴干后打磨。看似不难,但真正上手才知道,大漆会“咬人”。一不小心沾到手上,立时过敏,红肿发痒难受得很(许久后才知道这是金缮修复的入门必修课“漆咬”)。这道工序很耗时、很熬耐心。每上一遍漆便需静候数日,快不了、急不得。耐心等到它自然阴干。反复几遍以后再刷黑漆进一步补平加固,用细砂纸打磨光洁。此过程宛如修行,在打坐中磨砺心性体味禅意,方得功成圆满。 第三步是施金装饰。用金地漆精准描绘出最终需施金部位的轮廓线条,这是最考验手上功力和审美眼光的。最终金饰效果是否自然流畅、富有美感,到此已初现端倪。但紧要关头却突然卡顿,手中的勾线笔怎么也不听话,遮盖冲线的那道漆画得歪歪扭扭像丑陋的蚯蚓。一遍遍刮掉重来,心中生出 “是否能行?”的怀疑。焦躁之下显然难以为继,只得暂且搁笔。 几日后深夜,凝望台灯下这只修复半途的香薰炉,沉静如水的青釉光泽中还是那道歪扭的粗线。但莫名的焦躁竟一点点沉淀、消散。一个念头如萤火般闪现:金缮的精髓,不正是在于接纳这份“不完美”吗?何必执拗于线条是否精准漂亮如画师的工笔?它经历过破碎,这不规则的痕迹本就是它生命的一部分。释然于那份对“完美”的苛求,顺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线罩上金地漆,在半干不干的时候,用毛笔尖蘸上金粉,轻轻抖落在漆上。灯下,那条丑陋的线瞬间被点亮——一道璀璨的金线,沿着裂痕的轨迹,在温润的青釉上蜿蜒流淌,恰似清泉漫过幽林。那一刻,所有沮丧烟消云散。那些曾经丑陋的伤口,竟然成了这炉香薰炉身上最耀眼、最光辉的伤疤。 看着那些曾经的裂痕,如今在灯光下流淌着金色的光辉,我知道,被修复的远不止是这尊香薰炉。它还告诉我:生命中的破损,亦可如此照亮自身。这或许就是这次习艺之旅最珍贵的馈赠——修复的不止是器物,更是重塑了我们对历史沧桑、对残缺之美、乃至对生命本质的深层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