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何家坪的黄土埋着奶奶十五岁的脚印,那年她梳着油亮的长辫,踩着布鞋走进王家沟的老刘家,从此成了我们老刘家最稳的靠山。我记事时,奶奶的脊梁已经弯成了月牙,可手里的活计从没停过——春种时在田里弯腰插秧,秋分时在场上扬场收谷,寒冬腊月里,灶台上的铁锅永远冒着热气,她总说:“人勤地不懒,日子才不寒。”</p><p class="ql-block">奶奶的病是累出来的。四十岁那年,咳嗽声像破风箱似的缠上了她,气管炎和肺结核把她困在了药罐边。那时家里穷,没钱常去卫生院,父亲和叔叔就跟着村医学打针,玻璃针管在煤油灯下反复消毒,针剂是最便宜的青霉素,推注时奶奶总要攥紧衣角,额头上渗着细汗,却从不哼一声。姑姑心细,总说奶奶的血管被药水泡得发脆,扎针时要屏住呼吸,我趴在炕桌旁看,看针管里的药水慢慢空了,以为那样就能把病痛一点点抽走。</p><p class="ql-block">弟弟是奶奶走的前几天降生的,属虎,如今已是三十七八岁的汉子。奶奶弥留时,意识已经模糊,却还拉着父亲的手比划:“给娃娃留块花布……做件小袄……”我那时已十多岁,看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弟弟,又看看炕上气息微弱的奶奶,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牵挂。奶奶走后,家里的针管收进了铁皮盒,可父亲和叔叔偶尔还会摩挲着那些玻璃管子,像是在触摸那段熬过来的苦日子。</p><p class="ql-block">昨夜弟弟打电话来,说他梦见奶奶了,梦里奶奶坐在炕沿上咳嗽,让他给喂药打针,他慌慌张张找针管,醒来却泪湿了枕头。“哥,”他声音发哑,“我手里攥着针管,可奶奶不在了,我给谁打呢?”</p><p class="ql-block">我握着电话,忽然想起老屋抽屉里那支老式针管。橡胶活塞早已硬化,玻璃管壁上结着淡淡的药渍,那是奶奶用半生辛劳换给我们的岁月痕迹。五十二岁的我,早已过了轻易流泪的年纪,可此刻望着窗外的月光,眼眶还是热了。那些年奶奶吃过的药、挨过的针,那些父亲叔叔在灯下练习的身影,那些姑姑轻手轻脚的照料,都成了时光里的暖。</p><p class="ql-block">奶奶不在了,可她留下的勤劳和坚韧,早像针管里的药水,悄悄融进了我们的血脉。弟弟说他想打针,其实我们都懂,那不是想打针,是想念那个在病痛里依然把家撑起来的老人,想念那段有她在的、苦却踏实的日子。</p><p class="ql-block">风从老槐树梢吹过,像奶奶当年唤我们回家的声音。针管还在,牵挂还在,奶奶就永远在我们心里,从未走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