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跃金饲鱼时

薛宏新

浮光跃金饲鱼时

文/薛宏新

天尚黑透，鸡鸣第三遍，村头那个鱼塘便喧腾醒了。老耿披着粗布褂子，瞌睡虫未散尽，却已踏着露水浸湿的乡间小路走到岸边。他嘴里咕哝了一句：“这日头磨蹭啥哩，也该冒红啦！”说这话时，东方果然裂开了一条微光，水面上薄雾轻浮，如一张朦胧的纱帘，悬垂于天地水面之间。

清早，天未晓透，水面尚存几分惺忪睡意。老耿便解了小舟，竹篙轻轻一点，船身便悠悠荡开去了。那篙子入水，水里便漾开一圈圈的纹路，细微如星子坠落的痕迹。他立在船头，船缓缓行，水便无声地裂开，又悄悄愈合，像是不曾有过动静一般。

阳光渐浓了几分，终于化作碎金洒落下来，开始在水面跃动。老耿掀开舱盖，掏出一个麻布袋，舀出一瓢饲料，那饲料粒粒饱满，才一扬手，便“唰”地一响，如细雨般撒落水面。水面上先是寂然无声，仿佛落下的只是空气，未留下丝毫涟漪。可倏忽之间，水面骤然掀起隐隐的骚动，起初是小小的水泡，尔后水花便翻腾四溅开了。仿佛水下有无形的手指在搅动，涟漪层层漾开，碎金般的光芒被这无形的力量搅碎又重构，整个水面如同撒下了万千细碎的金屑，光芒流转，闪闪烁烁地跳跃起来——这活水一霎时得劲起来，活了！

无数青鱼、草鱼、鲤鱼，自深深水下排阵而来，像乘着无形的号令蜂拥而至，搅活了整池静水。鱼群争相抬头，红唇鳞吻翕张，露着贪婪的白肚皮，你追我抢，激烈撕扯着食物。老耿立在船头，眯着眼细瞧塘里的鱼群拥挤翻腾，不禁笑起来：“哟嗬！饿死鬼托生哩？抢恁狠作啥！”鱼群哪里理会人的调侃，只顾撕扯抢夺水面上的饲料，水花四溅，尾巴甩出的波纹搅乱了满池碎金光影，相互交错碰撞——一时间，水面翻腾如沸，光影凌乱，阳光被鱼尾搅碎成了无数金鳞，在波心颤悠悠地游走。

俯视水中抢食的鱼群，老耿那饱蘸汗水与沧桑的面孔映在跳跃的水光里，清晰异常：古铜色皮肤被烈日炙烤得发烫，沟壑纵横地刻下了岁月风霜，掌心里满满的厚茧，也是与鱼篓、渔网打交道磨出的印痕。他一边仔细撒食，一边口中念念叨叨：“鱼儿哩，吃了就长，长壮了正好出塘！……鱼吃跳，猪吃叫，看你们抢食的劲儿，老汉我这心里才踏实啊！”

老耿日复一日撑着船，在曙光或是夕照里，一次次将手中的希望泼撒出去——那纵横交错的鱼塘水道，便是他写在大地上的日历本；竹篙搅动的每一道水痕，都浸透了他日复一日的勤恳劳作。水波荡漾处，白发皆已如银光刺目，可那双眼睛却始终盯着粼粼水面，仿佛已把日月尘埃都望穿，直洞悉进鱼群成长的光阴中去。

直至饲料撒尽，水面才渐渐平复。鱼群饱食后散去，碎金也重新凝合成一整片温顺的波光。老耿这才舒口气，撑篙离岸，嘴里念叨着：“饱了就好，饱了就好哇……明儿再来，还管够！”船儿缓缓移开，只留下身后渐渐归复平静的水面，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唯有碎金光芒温柔地守护着水下涌动的生机。

日复一日，晓光暮色，鱼知人饥，人知鱼长。喂鱼老汉的声音沉落在水上，与水波永续的韵律相融：“开——饭——喽——”，这朴素的呼唤，如同水面浮荡的金箔，是人与鱼之间从未签写却牢不可破的古老契约：他撒下的是人间生计，鱼群回应的，则是水中漾开的无尽生机。这声音与光影的交织，就是世世代代渔人默写在时光里的歌谣——喂养了鱼群，也养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