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夏是我职业生涯第一个同一办公室的同事,属于桌对桌、脚踢脚的关系。他年纪比我爸还大,是个和善却透着点古怪的小老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得那年我们四个大学生一起进的文化局机关,报到当天,在聆听完局长“不得在机关内部谈恋爱,否则双方就要有一人调到二级单位去”等内容的集体谈话后,我被风姿绰约的美女主任领回了办公室,那是二楼楼梯口第一间办公室,一位瘦瘦小小、头发花白、两颊凹陷的六十开外的老头从一堆资料中抬起头,看见我们马上从座位上站起身,忙不迭地取下已经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搓着一双青筋暴露的手,脸上堆起有些机械的笑,一叠声地说着“欢迎欢迎”,侧身迎向我们,长短合身却明显偏肥的衣裤在干瘦的身躯外晃荡,浑浊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视一圈后转向主任:小莫的办公桌早已准备好了。这是我第一次见老夏,最深的印象是:他好瘦呀,绝对比我这身形纤细的女孩体重还轻,一阵风就能刮倒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益阳地区文化局虽位于繁华的桃花仑,局里的院子以及办公楼却破旧不堪。机关干部不到二十人,老夏属于编外——退休返聘人员,岗位是办公室文书档案员,而我则是局里最年轻的干部之一,岗位是办公室文秘。</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适逢局里艺术档案起步阶段,好几百盒的剧本需要整理归档,主任将这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那时候没有电脑,目录录入与相关介绍全靠手写,我一头扎进了堆成小山般的故纸堆里抄抄写写,鲜少抬头。对面的老夏正在装订上一年度的文书档案,他慢条斯理地将一叠文件在桌面齐了又齐,直至齐整得分毫不差了,用一个大号夹子夹住,塞进纸质档案壳,拿起一支我妈妈那个年代做布鞋纳鞋底常用的钻子开始钻孔,再用白棉线将资料固定在档案壳里。装订完一盒,老夏抬头看我埋头做事,欲言又止,起身去走廊溜达一圈回来,我还保持着同一姿势。老夏喝了口茶,清清嗓子,悄悄对我说:小莫,事情做不完的,做一阵歇一下,不着急。我抬头遇上老夏真诚又怜爱的目光,立马就感受到他对我的那种好,甚至有了去世了的爷爷又回到身边的错觉,于是感激地点了点头,停下已经酸痛的手伸了伸懒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老夏慢慢熟悉起来。他话很少,走路很快,脚步有点跟不上身体的速度,上身老有前倾之势,鞋底还会发出摩擦地面的声音。他工作极其认真负责,条理性非常强,也有点小小的固执。他的桌面永远都纤尘不染,物品摆放永远在固定位置,衣着永远干干净净,跟人近距离说话永远会用手捂住嘴巴;所有经他手整理的档案都整齐划一,所有经他打扫过的地方绝无卫生死角,所有交代给他的事情都可以高枕无忧。如果有谁从老夏那里借走一份文件,等着瞧吧,他会在不久以后追在那人屁股后面讨要,直到他乖乖还回去为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夏还是全机关有名的“老黄牛”,是不可或缺的人物。除了文书档案、上传下达外,老夏还负责办公楼公共区域、会议室、局领导办公室的卫生。无论春夏秋冬,他总是第一个上班,我们进办公楼第一眼总能看见他打扫卫生的身影,好多个周末我还看见他在收拾会议室。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来我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作为办公室的年轻人,一切都看在眼里,我想为老夏分担点工作。那时候全局除了局长室,就只有办公室有一台转圈拨号的电话,所有人的电话都只能办公室接了再扯着嗓门叫人来接听。我离电话机近,每次铃声一响,两人同时起身,总是我先接到电话,后来老夏听到铃声便不再起身,上传下达的事就基本被我接了过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是看老夏全手工装订档案,有次在档案室我看见一台崭新的装订机和切纸机静静地躺在角落里,我悄悄试了一下,很好用,于是建议老夏把机子用起来,省力又省时。不想老夏拒绝了我的好意,他说:还是用钻子顺手。我眼瞅着老夏从每年三月开始整理档案,总会弄到八九月份才扫尾,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从没有闲下来过,领导同事看到都会投来赞赏和敬重的目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让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天天到处打扫卫生,我总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也起个大早提前到办公室帮忙。我拿起扫帚刚扫了几下,老夏急急忙忙奔过来一把抢过去:“我来我来。”我又拿起拖把准备拖地,老夏更急了,一副捍卫自己领地免受侵犯的架势:“莫动莫动,我有顺序的。”如此多天,老夏总是如临大敌般对待想要帮他打扫卫生的我,搞得我左右不是,尴尬万分,最后只能放弃了事。不明真相的领导看我到办公室工作很长一段时间却不沾搞卫生的边,就认定我是懒惰。我年轻不善辩驳,背了几年的坏名声,后来更多的人领教了老夏的怪脾气,我才被正了名。</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夏平时不苟言笑,偶尔跟我开个玩笑,印象就很深。那是个夏天,我少有的穿了一次无袖裙子,露出白白胖胖的手臂。老夏瞄了一眼我的光胳膊,轻声一笑说:平时看你挺瘦,没想到肉粑粑卧在饭碗里啊。看我光脚将高跟鞋放在一边,老夏居然像个孩子,将自己的瘦脚套进了我的高跟鞋,37码的鞋居然还宽松挺多。我再瞄一眼老夏的小腿脖子,竟比我一瘦削女孩子的腿脖子还细,真的是瘦到皮包骨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平时闷声不响的老夏有次居然闹了一出轰动全局的戏。老夏和妻子关系不和是公开的秘密,两人一个屋檐下多年不说话,连锅碗瓢盆都是各用各的。有一天,老夏妻子哭爹喊娘地惊动了左邻右舍,然后闹到了局里,说老夏要用刀砍她。具体缘由已经记不清了,但肯定是局里没有能够解决问题,最后还火急火燎将他远在湘潭武装部的大儿子叫了回来,听说老夏就服这个大儿子。至今和老同事们聊起这个话题,都还纳闷这两口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大半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却也不曾离婚。</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忘了是什么时候,老夏离开了他深爱的岗位。与益阳的同事友友聊天,她说:“老夏住进养老院后我去看过他,他坐在轮椅上,已经说不出话,我说什么,他都只是哭,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者是想说什么。”听后我一声叹息。</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