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点砸进夜怀里

薛宏新

鼓点砸进夜怀里

文/薛宏新

日头毒，悬正当顶，烫得俺村北那天然渠直冒白烟儿。俺一脚踹脱办公楼那股子霉墨水气，三蹦两蹿就上了渠堤。树叶子蔫了吧唧粘枝条上，知了在树缝里嚎丧：“吱——哇——吱——哇——”，叫得人脑瓜子嗡嗡响。凉风细得跟丝线儿似的，偏偏这时候，“咚！咚！咚咚咚！”一嘟噜鼓点子，硬生生楔进俺耳朵眼儿！咦？俺这耳朵根子一麻，魂儿“嗖”一家伙，愣给拽回三十多年前老家那片土场院上了！

顺着声儿往桥头树凉影儿里一瞄。一个瞎眼老艺人，鼓敲得不慌不忙，竹板呱嗒呱嗒响着，嘴里嘟嘟囔囔，脚前头瘫着个纸盒子，里头歪躺着俩仨分壳儿。渠面上水气蒸腾，树底下这光景孤清得扎心。俺收住脚，这一站不打紧，“哗啦”一下，尘封的木头匣子裂开了口——豫北平原上的大鼓书，裹着夏夜野草的腥气、冬夜刺骨的冷风，劈头盖脸就朝俺砸过来！

那会儿，庄稼人一年到头难得瞧场大戏。牛皮鼓配呱嗒板，就是乡下人心里头最得劲的亮儿。春夜里柳条儿软晃，夏夜里蛤蟆吵翻天，秋风扫落叶，冬夜霜打枯枝杈，那鼓点儿、那板子声，跟地里钻的草根子一样，总能从村头村尾的土坷垃缝里硬钻出来。尤其是收了红薯入了窖，麦苗才露青头，说书匠的脚印子就格外稠实。

村当街那片光溜地界儿，是老天爷赏的书场。赶上麦豆碾打利索了，南场那片空地也派上用场，稻谷的清气儿混着新秸子的味儿，人往草垛边上一靠，魂儿就丢进去了。说书匠支起家伙，瞅瞅那红身子白鼓面的大家伙，摩挲几下油亮的紫竹板，胳膊一抡，“咚咚咚！”鼓声就跟炸锅似的，一股烟儿从村东头直撞到村西头，震得大半个庄子猛一激灵。

灶膛烟还没散尽呢，就有人端了饭碗，提溜着小马扎，捏着烟袋锅，三三两两围过来了。不消一袋烟工夫，乌泱泱全是人头。说书匠瞄着人堆里气儿足了，清清他那老烟油子嗓儿，开场白是铁打的：“老少爷们儿抬举，大娘婶子帮个人场！有铜子的您扔俩，没铜子的您站脚助个威！老话儿说，会听的听门道，憨听的瞧热闹。今儿黑俺是唱文的？还是演武的？讲素的？还是弄荤的？您且捺住性子，听俺一板一眼细细给您道来……咚咚咚，咚！”

这些敲鼓说书的，多半是身上带残的苦命人，地里活计干不动了，才拾掇起这门糊嘴的手艺，穿村过户挣口嚼谷。还有一路，是公家派下来的“宣传员”，那光景讲究“政治挂帅”，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是犯忌的玩意儿，只兴说**《野火春风斗古城》、《铁道游击队》。上半夜，《杨晓冬智闯宴宾楼》、《金环刑场骂敌寇》听得半大小子们血往脑门子上涌。等后半夜，婆娘们拾掇起簸箩针线、拍打拍打腚上的浮土、搂起瞌睡迷瞪的娃儿散去，那些自个儿混饭吃的艺人，就趁着黑灯瞎火，压低了声儿偷摸开讲《杨家将》、《水泊梁山》。到今儿个，那倒拔垂杨柳的花和尚鲁智深，那智勇双全的杨政委杨晓冬**，还在俺脑仁里活蹦乱跳呢！

后来在城里也见过洋场子的花花绿绿，灯晃得眼花，腰胯扭得吓人，鼓点子能把人肚肠子震翻个儿。俺这土坷垃里刨食长大的胃口，实在伺候不了这金贵玩意儿，半道儿上就脚底抹油——溜了。一方水土一方人呐，俺骨子里刻的，还是老家那片野地的安生劲儿——静得像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根，深扎在心底，是魂儿永久的窝。

当然，听书也惹过祸。有一回冬夜，《野火春风斗古城》正说到节骨眼上，“杨晓冬身陷敌营，关敬陶步步紧逼”！俺爹从城里回来，摸到书场子找人。小伙伴当了“奸细”，俺爹老鹰叼小鸡似的，虎口钳子捏住俺后脖领子就往家拎。兴许是听书听出了杨政委的胆气，又恼恨那“小叛徒”，俺竟趔趔趄趄跟他拉扯起来。俺爹羞恼，鞋底子照俺腚帮子就是两下，“啪啪”！那叫一个脆生！委屈的泪蛋子噗嗒噗嗒砸脚面上，直到俺爹应承带俺进城看电影，这场风波才算消停。

杨晓冬后头咋脱的身？关敬陶到底投没投诚？再没听着下文。后来村里拉上了电，匣子里唱匣子里演，新鲜玩意儿一茬接一茬。鼓声沉了底儿，说书匠的身影，也跟傍晚的炊烟似的，渐渐散在野地里，再也寻不见了。

咚，咚，咚咚咚，咚！桥头的鼓点硬生生把俺从三十年前薅了回来。摸摸兜，零钱一把抓出来，全摁进瞎眼匠人脚前的盒子里。扭身，踩着渠堤往南走。

那鼓点子让风卷着，越飘越稀，最后跟屁似的散球了。身后，俺村北那天然渠悄没声地流，月光凉哇哇铺满了渠滩。到这节骨眼上俺才真明白，当年支棱着耳朵、揣着心，挤在人堆里听鼓书的年月，那就是麦秸垛底下捂着的一团暖梦，一掀开，喷香！那鼓槌槌砸出来的声响，比钻石头刻道儿还深呐。人都说，夜道儿走多了不怕黑；可老家的鼓点儿一断线，人就跟渠里断了根的浮萍草一样，脚底板踩哪块地都打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