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亚田野】第58期 ‖ 生活细节中的文化差异——废水瓶在马来西亚不同语境中的反响

熤园

作者：谭必友（教授、田野规划学家）

• 项目名称：东南亚田野规划研究
• 内容摘要：马来西亚是一个位于发展中前部国家，也有人说位于初步发达国家。留学生与外劳是马来西亚社会中两个新兴群体。本文描述了中国留学生与外劳在马来西亚相遇后，文化上呈现出来的反差。
• 关键词：马来西亚；外劳；留学生；田野规划；理解平等
• 资助单位：煜园（长沙）公司
• 学术单位：湖南师范大学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中心；湖南长沙410081；中国

马来西亚已经成为中国海外留学的重镇，从2021年1月到2024年12月，申请来马来西亚高校留学的中国学生人数连年高涨，2021年19202人，2022年21963人，2023年27107人，2024年33216人（联合早报2025.4.28）。另一则报道，截止2024年6月，中国在马留学生人数已经达到47000人。另有8000适龄学生在马来西亚中小学学习。数据显示，马来西亚在中国人提升学历、提升能力、提升自我认识的方面已经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马来西亚也成为东亚南亚最大的外国劳工务工市场。目前来自孟加拉、印度尼西亚、缅甸等国的外国劳工达到了800万人，已经占全国人口的1/4。这是东南亚最大的外劳群体。可以说，外劳已经成为马来西亚经济发展的重要动力。没有外劳，这个国家很多领域会不会瘫痪？这是大马一些精英的反思。

外国留学生与外劳成为马来西亚社会中两大新兴群体，对马来西亚社会有着重要影响。

在中国，我们发现，在日常生活中，知识分子、公务人员、事业单位工作人员、企业管理人员等等，这个被我们模糊称为白领的阶层，正养成一种好的文明素质。他们具有同情心，关心底层人群的生活，生活有高度自律精神，注重维护生态环境。

一个受到白领阶层认可的文明素质正在中国流行。我经常看到，我们小区的穿着时尚的青年教职工，早上出门时，会对垃圾做一些简单分类，特别是把那些水瓶、纸板单独分类，交给楼道里的清洁工、或者守在垃圾桶旁捡垃圾的人。这些清洁工或捡垃圾的人，必定会很真诚地说一声谢谢。因为这些垃圾可以被回收，可以增加这些所谓的底层劳动者的收入，对他们生活有着明显的补贴作用。这样的生活习惯的养成，被社会主流文化所称道。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些白领阶层也从自身的细微举动中获得自身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还常常被公开的宣讲、被公开的写进一些辅助性准教科书中。

然而，相对马来西亚来说，我们的白领阶层正在养成的这种文明素质，却是我们需要反思的一种行为。文化不同，文明素质的区别也会相异。文明素质所依赖的个体行为基础、社会语境基础也需要被反思。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与外劳在马来西亚处于同一个场域时，他们的观念、行为与文明态度会形成某种明显的反差吗？

2025年8月4日早上，这是马来西亚槟城州一个十分平常的日子，唯一有点区别的是，前段时间都是半夜下暴雨，今天却是早上八九点左右突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外面下起了一阵暴雨。我来到公寓走廊观看风景。这个公寓走廊，是完全敞开的设计。走廊东侧设计了6户单元。走廊与单元之间还有2米多的间隔。走廊西侧的中部设计了三部电梯，两端分别设计了上下的步梯。西侧的其余大部分空间呈敞空状态，可在此眺望300米远处的山景。因此，走廊显得十分宽阔、明亮、安全。在防火方面安全系数更高。房间内部实现空气对流，山风与海风在客厅直接来来回回。站在走廊上欣赏风景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



公寓楼的走廊。走廊左边是6个单元房，右边完全是敞开。

上午9点左右，就在我看海峡下暴雨的风景之际。同楼一位女中国留学生，年纪已是中年，大约是博士生，明显是来自中国高校的白领阶层。她手中拿着几个空纯净水瓶，问正在走廊打扫卫生的女清洁工，要不要这几个水瓶？这几乎是中国女白领早上出门时的标准动作。垃圾简单分类了，值钱的水瓶被挑出来，专门留给清洁工。这公寓的清洁工是一位外劳，是女性中年人。两个人的英语比较差，她们英语加手势，我也就刚好能听懂她们之间的对话。我把对话翻译出来如下：

中国白领：“你好，这里有几个空水瓶，你需要吗？”

清洁工：（大概是领会错了，热情地说）：“哦，非常好，你可以将它们放在我的垃圾桶里，我帮你带下去。”

白领感觉对方没有搞懂她的意思，于是笑着重复了一下：“这是送给你的。”

清洁工很开心地说：“带垃圾下楼，是我的职责。你家里还有其他垃圾需要带下去吗？我很乐意帮你。这些水瓶你可以自己留着用。”

留学生终于明白了，对方根本没有捡垃圾的需求。可是对方依然很礼貌，愿意帮她把垃圾带下楼去。

在大厅里简短咨询

偷听了这段对话，我突然明白，我们的教育中，把废弃水瓶送给蓝领的清洁工，被白领们修炼成一种委婉表达自身良好教育的潜意识行为了。但是，这种自我受到良好教育在潜意识中却演变成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在中国的社会中表现的很普遍。白领们通过这个细节，即表达了自己的爱心，又满足了自身的优越感。这是受到赞赏的一举两得的行为修养。可是，来到了马来西亚，就根本用不上了。为什么这么说呢？

第一，这些来自比较落后的孟加拉、缅甸、印度尼西亚等国的外劳，他们在马来西亚的收入并不低，政府规定最低月薪1700令吉，一般工人在2000—3000多马币，夫妻双双在此工作，一家两个人工作每月大约有6000左右马币（10000元人民币）。他们一家人会与我们的留学生一样，租住在公寓楼中，外劳比较集中的小区公寓，90平米的出租房租金每月800左右马币。孩子上国民小学，学杂费便宜到可以忽略不计。医疗交了保险，就医也基本上没有负担。他们在此工作，每年还可以积攒一大笔钱寄回祖国。他们已经过上了小康生活。

第二，工作十分轻松。楼道每天都十分干净整洁。这些清洁工几乎需要使用放大镜去清理地板，否则的话很难用肉眼发现走廊上还有需要清理的垃圾。我一直开玩笑，他们几乎天天磨洋工即可。每天的工作量十分小，而且十分有规律，他们对自己的工作有很高的成就感。很难感受到我们中文语境中的“蓝领”的不利处境。所以，这位清洁工根本感受不到我们的留学生通过垃圾分类，整理出的“礼品”对他们有多么重要。

左边房间是清洁工的工作间

8月5日上午，当我在清洁员工作室的大厅外见到这位清洁员的时候，我当面向她请教了几个问题。这位姐姐今年48岁了，来自印度尼西亚。她的英语口语水平与我差不多，这让我感到有点汗颜。我使用手机翻译，把想咨询的问题翻译成马来语，与她交流。她告诉我，她每月薪酬是1400令吉（与政府颁布的政策有出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们夫妇两人都在槟城工作，孩子们在印度尼西亚。考虑到信仰方面的忌讳，我在大厅对她们的访问只占用了几分钟时间，以免给她们带来心理上的压力。

总之，面对马来西亚的外劳清洁工，是我们想多了。我们自己培育的文明素质，在这里派不上用场，相反，会产生很多误会。中马两国文化上的差异，从这两位女性关于垃圾的对话中，清晰地显示出来。我们文化中时时处处要训练一种等级层次差别及各自的优越感。看起来十分优雅的文明修养，其实也包含着潜在的等级秩序观念，对自身阶层的肯定，对经济上差一级阶层的同情。

今天早上偶然听到的两位女性对话，对我确实有很深的感触。我想，这也会对那位留学生产生一定的感触。我们需要重新思考我们自身的文明修养。我们关于同情心的文化塑造是不是方向需要调整？

作者简介：谭必友，男，博士，马来西亚理科大学客座教授，湖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南师范大学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领域：田野中国学、田野规划学、民族学、人类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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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学新书出版信息



熤园导师谭必友教授新著《田野中国学先驱：严如熤传》出版

谭必友教授等新著《田野中国学论纲：基于浦市田野的学术反思》出版

熤园新书：《浦市文化论集：田野中国学学步集》正式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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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

文图：谭必友

审阅：杨 丽

编辑：李 纯

供 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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