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风

一望草田

高中临近毕业，人生即将新始。我回到依山傍水古镇，看看祖父母，回首来时路。

桂花山小径，我每回必走。

山腰弯弯瘦瘦小径，草色依旧青碧，野花依然灼灼，娘娘石依旧峭拔肃立，石洞处油灯闪烁如豆，洞旁老树枝上，新旧红布飘飞如蝶。

听奶奶说，我一岁时不好养，闹肚子，夜哭，恭请辫子爷爷举行仪式，将我记在娘娘石上，并给我新取名字：“二老三”。将“二老三”写上红布条，系上洞旁老树枝。

长大后，读了些书，一直苦思这“二老三” 之寓意，总感茫然。辫子爷爷自称是义和团首领，我想，许是义和团神咒吧！总归离不开金刚护身，百病不侵之意。

这条小径魂绕梦牵，还珍藏着我与尹君及小狗“冲冲”故事。

当年，我总爱悄悄缀一朵径旁金银花，插于尹君发际，然后拍手吟唱：戴金花、戴银花，小妹妹想要出嫁啦……

羞得她摘下来硬要往我头上插——那花影里绽放出来的嬉笑打闹，犹在眼前。

某日放学，麦秆在我俩唇间吹着不成腔之音调，忽见草丛深处卧着一只哀吠小狗。它瘦削可怜，左后腿血迹殷殷。

尹君俯身抱起它来，回家为它洗净伤口，敷药包扎，又用箩筐为它筑了一个暖巢。

小狗痊愈后，竟出落得浑圆健硕，从此成了我们形影不离小伙伴。

一次假假峔边几个大男孩在小径上截住我们，要我们拿二本书给他们折 “四角板” （儿童时一种纸玩具），不拿就抢我们书包。

看到他们摩拳擦掌凶样，尹君吓懵了。这时只见我们小狗，昂起头，龇着牙，腾起前蹄，狂吠着冲上前去，把他们吓得四散而逃。从此我们把心爱小狗取名“冲冲”。

六七年秋，我家迁往县城。码头木船已装满家具，爸姐弟皆在船上。母亲强拉我上船，我哭闹不从。县城再好也非我所念，我只要尹君，只要“冲冲”。

尹君远远立在青砖屋角抽泣，细花衣角在风里簌簌抖动，像片欲坠秋叶。“冲冲”蹲在她脚旁，惶惑地望望她，又望望我，尾巴在青石板上扫来扫去。

尹君忽然抱“冲冲”走下码头，郑重放至船首：二哥上船吧，我把“冲冲”交给你，好好带着它……

“冲冲”立起前爪欲牵尹君手，无果，却始终未敢跳下船去，只用眼睛扑闪如梭，将我们三者情感织入离别之网。

船犁过凉竹滩，泪光里尚可辨尹君犹自伫立崖岸，夕照将她身影镀成金色，凝固在记忆底片上，一生洗不掉。

“冲冲”在县城新居失魂落魄，终日默卧台阶，或绕屋踽踽缓行，继而水米不进。第二日放学，它竟踪影全无。

必是回古镇了！间距不但有十五华里，中间还横亘着波涌大洋江啊！忧心如焚熬过几日，终得母亲准许，我急急返回古镇。

尹君看见我，刚惊喜唤出一声：二哥，泪已断线滚落。她拉着我奔向熟悉小径，指着娘娘石边一处新土：“冲冲”死了！

那日它湿透归来，想是泅过了大洋江。尹君将它烘在灶边，翌日它直奔码头，痴望河水上游，等我乘船归来。

它以为离别只是隔夜之远，亲情终得团聚。第三天傍晚，它终没熬到我归来，死在了尹君怀里。

多年后思之，“冲冲”实为我们分离而死，为曾经乐园崩塌而亡。它在世间只识得一理：我们三者相守，即是天经地义，也该天长地久。

人却在情感彼岸长出了理性，因这理性，便对生离死别渐渐麻木。人之所以为“高”，高在此处。而“冲冲”，为天地间一点点纯粹痴情，竟以命相抵。

尹君家四年后也迁至县城，她家居河东，我家居河西。初中、高中阶段，我曾数次茫然寻访。抑或，她也寻访过我。

同住一城，各守一岸。缘分太浅？情份不够？终归徒劳，两相错失。

我抚摸苔藓娘娘石，红布老树枝，想起过世之辫子爷爷。“二老三”之称呼，从古镇带入了县城，从街坊带入了校园。

或许，娘娘石，真如一尊菩萨；“二老三”真如一道神咒，佑我平平安安、无病无灾走到了今天。

娘娘石旁，我曾与尹君掩埋过她老爸一块勋章，长沙保卫战之英雄勋章，岁月如晦尚金光闪闪。她搬家时，不知挖出带走否？

鞭打过我之尹君母亲，批斗判刑之尹君父亲，不知今日可好？

在玉腿上拍打油炸粑之年青沈家寡妇，曾赊桐油为病重丈夫，在娘娘石洞点灯。油灯终没照亮丈夫性命，她万念俱灰，携儿离开伤心古镇，不知漂泊何地？母子俱安否？

小径如绳，静默如初，我轻步小径，往事历历，如诉如吟。

草稿于七六年夏

初稿于八三年秋

终稿于二零二五年夏

刘跃苗，笔名遥村、翼之、草田，湖南新化人。已出版长篇小说《赌石》《夜场》，历史时事散文集《千古一镜》，诗歌集《圆梦集》《梦里流莺》，音乐散论集《锦瑟无端》，散文集《秋雨盈窗》《岸在哪》《心在哪》《梦在哪》《旧时明月》，学术专著《梅山文化六十讲》。近日，《赌石》《夜场》长篇小说签约亚马逊，用多种语言在国外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