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母亲散步

李毅梅

<p class="ql-block">  母亲晚年这段时光,是在我家度过的。她退休前曾是单位里说一不二的领导,行事雷厉风行,如今岁月却将那份锐利磨砺成了温润的絮叨。她的腿脚渐渐不再利索,走路时,每一步都显出些微的迟疑与迟缓,仿佛脚下踩着稀薄而滑溜的冰面。我每天陪她出门散步,总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生怕一个趔趄,跌倒了再也站不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们缓缓地走着,沿着窄窄的巷子。巷子两边墙壁上晾满了邻家衣物,色彩斑驳,仿佛将生活剪裁成碎片,挂满人间烟火。巷口那家熟悉的粉店飘来阵阵酸笋的香气,这是南宁老城区的日常味道。 母亲走着走着,便要寻个地方歇息,路旁的石阶、废弃的木箱,乃至砖堆,都成了她临时的栖息之处。她坐下时,身躯微微蜷缩,我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银发,注视她脸上如叶脉般纵横的皱纹,在夕阳底下,细细的纹路竟也流动着温煦的光泽。</p> <p class="ql-block">  歇息片刻之后,母亲又缓缓站起,继续前行。我赶紧伸手搀稳。她步履虽慢,却仍能感觉到一种不屈的意志在顽强地推动着这衰老的躯体。行至一棵枝叶繁茂的扁桃树底下,她又停住了,眯起眼睛端详那粗糙的树皮,用微微颤抖的手抚摸上去——那手指枯瘦如冬日的树枝,却带着一种专注而温存的力道。树皮上刻着些深浅不一的划痕,她轻声说:“这树多结实啊,经了这么多年的风雨。想当年在单位那会儿,厂门口那排新移栽的香樟,也是我拍板定下的。都说活不了,我不信,天天盯着浇水培土,后来不也长得郁郁葱葱?那时可没少操心……” 她的话语里,依稀残留着昔日的决断,随即又飘散在带着邕江湿气的晚风里,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就像你小时候啊,”她忽然话锋一转,侧过头看我,浑浊的眼里漾起一丝清晰的笑意,“倔得跟头小牛似的。记得那次发烧吗?烧得滚烫,死活不肯吃药,怎么哄都不行,药碗一递到嘴边就哭闹着打翻。后来啊……”</p> <p class="ql-block">  我凝望着母亲专注的侧影,那个遥远的场景因她的絮叨而蓦然更加清晰:那是我幼时发烧的深夜,母亲抱着我往医院急奔。夜风凛冽,她的脚步声急促而笃定,穿过沉睡的街道……就在她此刻停顿的回忆里,我仿佛又尝到了那晚药的苦涩——最终,是母亲用她那时还强健的手臂箍住我乱扭的身子,用勺子一点点撬开我的牙关,把药汁硬是灌了进去。药汁的苦味和她身上汗味混合着,成了那个夜晚最深刻的记忆。 那些脚步踩在时间铺就的路上,每一步都踏出了印痕,在记忆里燃烧至今。而此刻她迈出的每一步,却是如此迟缓,如此沉重,每一步都像在泥土里深掘,牵动着我内心深处的弦。</p> <p class="ql-block">  终于,我们踏上归途。夜色渐暗,路灯渐次点亮,将我们一长一短两个影子,亲密无间地投在地上,又拉长、融合。我轻轻扶着母亲的手臂,那手臂在我手中显得如此瘦弱,如此轻飘。她忽然朝我笑了笑:“腿脚真是不中用了,拖累我家姑娘了。” 声音低弱,却含着一种柔韧的暖意。接着,她又像想起了什么,自顾自地继续说:“你小时候走路才叫不稳当呢,刚学会走那会儿,在厂区宿舍的院子里摔了多少跤,膝盖就没好过。你爸总说,摔摔打打才长得结实……你看,这不也长这么大了?”她的话语像一串散落的珠子,在南宁夏末微凉的暮色里滚动,连接着过去与现在。</p> <p class="ql-block">  “妈,您说哪儿的话。”我答着,心中却泛起酸涩,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母亲又抬头看了看天空,仿佛自言自语道:“这夕阳多好啊。” 晚霞染红了她的面庞,那温柔的红晕里,有生命最后燃烧的庄严,亦有无言交付的慈光。那唠叨,并非只是记忆的紊乱,更像是她一遍遍确认自己曾走过的路,爱过的人,以及那些在时光里愈发闪亮的瞬间,正通过这絮絮叨叨的丝线,努力地、温柔地传递给我。</p><p class="ql-block"> 回到我那位于老城区的家门,母亲扶着门框,竟又回望了一眼我们走来的、被榕树气根轻拂的小巷。夏末的微汗浸湿了她薄薄的衣衫领口。我伸出手,轻轻替她擦拭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动作笨拙如同照顾小孩儿。 拢了拢她鬓边被汗水黏住的几缕白发, 这一瞬,我心底却忽然涌动起一股奔跑的冲动,仿佛是要代替她那双沉重迟滞的脚,代替她再去跑遍那熟悉又陌生的人间长巷——替她踏出那年轻而有力的步子。</p> <p class="ql-block">  生命如水流淌,终究要汇入大海;然而在抵达之前,那沿途的浅滩、漩涡,乃至每一片被夕阳吻过又离去的波光,都曾映照过人间值得的容颜。母亲的唠叨,便是这水流中细碎而执着的回响,提醒我勿忘来处。</p><p class="ql-block"> 陪母亲散步,其实也是母亲在陪着我——陪我看清衰老如何把步履碾成碎屑,而爱却能将这碎屑聚拢,凝成照亮归途的微光。她昔日的叱咤风云与今日的琐碎唠叨,如同扁桃树上的新旧刻痕,共同构成了生命完整的年轮。原来当人终于走不动了,就静坐成一座灯塔,以记忆的絮语为桨,以余温为坐标,把下一段路途的起点,悄然刻进女儿的心跳里:原来每一步迟滞,都曾替我们丈量过世界;每一次歇脚处,都埋着赠给明日行者的干粮。而那声声唠叨,便是这干粮里最温暖、最绵长的滋味,足以抵御人生长途的风霜。岁月或许篡改了她的记忆,却从未模糊过爱的形状——那形状,此刻正清晰地印在我搀扶着她的掌心,印在这绿城南宁寻常巷陌的每一步蹒跚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