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第四章 窑洞春秋（1941-1945）</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延河的冰凌裹着信天游的调子裂开时，秦牧在兰家坪的窑洞前栽下木棉苗。三千里风尘凝在根须的黄土里，他握着鲁艺发的铁皮水壶浇水，壶身凹痕还刻着"香港半岛酒店纪念"。水珠渗入土缝的刹那，恍惚看见那年霓虹招牌坠落在弥敦道的硫磺火星。昨夜修改《火种》剧本，钢笔水冻成冰碴，此刻正用体温焐着笔囊，看哈气在毛边纸上凝成霜花，像撒了把细盐。</p><p class="ql-block"> 杨家岭的春夜漫着枣花香。秦牧伏案校订《解放日报》副刊清样，忽听得纸窗扑簌作响。掀开糊窗的《晋绥日报》，月光里立着个扎白羊肚手巾的后生，络腮胡沾着煤灰，怀里油布包散落出带着弹孔的《小二黑结婚》手稿。"过同蒲铁路时，"后生抹了把脸，"赵树理同志让捎给文化委员，说这戏文能当枪子使。"</p><p class="ql-block"> 窑洞深处传来纺车吱呀声，吴紫风正拆解日军呢大衣。她膝头摊着战利品画报，三岛理莎的艺伎照与保小学生的劳作速写重叠成诡异拼贴。剪刀停在"武运长久"旗面时，布帛撕裂声惊醒了炕头婴孩。这小生命诞生于穿越封锁线的马背上，此刻正攥着半块高粱饼酣睡，嘴角还沾着枣泥——吴紫风总说孩子该叫"枣儿"，可秦牧坚持用"延生"纪念这片土地。</p><p class="ql-block"> 整风学习会上，秦牧的笔记本洇着黄蒿草汁。当宣传部长逐句剖析《野百合花》时，他盯着墙上斑驳的《兄妹开荒》宣传画走神。画中镢头刃上的光斑游移，竟与十三岁那年新加坡码头的浪花重合。散会后在菜园浇粪，丁玲把萝卜缨子抛进篱笆："秦牧同志的文章像延河水——清透见底，缺了黄土的浑厚。"她军装肘部磨出的毛边，在夕阳里泛着白光。</p><p class="ql-block"> 秋收夜突降冰雹，抢救谷穗的人们在打谷场燃起篝火。周立波掏出冻硬的《暴风骤雨》手稿烤火，秦牧突然夺过纸页："使不得！这里头写着周家岗斗地主，字字都带心跳。"火堆噼啪炸响，迸出的火星在稿纸上烙出窟窿，倒像是银河倾泻在墨字间。周立波搓着冻红的手笑："那便当是给地主家放焰火！"</p><p class="ql-block"> 周恩来托人捎来南洋侨胞的慰问信，信封竟是《良友画报》的残页。秦牧用裁纸刀挑开糨糊时，掉出片干枯的橡胶树叶——玛蒂娜的笔迹混着潮州歌册韵脚："阿弟可知柔佛的胶林改种了木薯？日本人的汽车饿得啃轮胎哩！"延河忽掀起奇异波涛，他仿佛听见赤道骤雨敲打亚答屋的节奏，与纺车声交织成经纬。窗台上，延生正用弹壳玩"叠罗汉"。</p><p class="ql-block"> 文艺座谈会那日，毛泽东的湖南腔震落窑顶积尘。秦牧记录时钢笔尖突然崩裂，墨汁在"为什么人服务"的议题上晕染开。散会后与艾青共饮枣酒，诗人指着崖畔野菊："你我都是移植的苗，要活就得把根须扎进这黄土地的血脉。"夜半腹痛如绞，才知吴紫风把最后的磺胺粉喂给了难产的军马。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补袜子的顶针上凝成银圈。</p><p class="ql-block"> 庆祝七大召开的秧歌队经过时，秦牧正在誊抄《毛泽东选集》校样。窗外唢呐声里混着苏联手风琴，新编的《夫妻识字》唱词撞碎在石碾上。吴紫风突然将染血的绷带抛向空中——那是她用被敌机炸毁的绸缎店存货改制的，绯红绉纱在西北风里舒展，宛若岭南暮春飘落的木棉。延生追着绷带跑，摔在土堆上也不哭，只攥着把红土笑。</p><p class="ql-block"> 广播里传来柏林沦陷消息那夜，秦牧在油灯下补缀《潮州七日红》提纲。跳蚤在稿纸间蹦跶，竟与笔下1927年起义军的足迹重合。吴紫风哄睡延生后，用缴获的樱花牌口琴吹奏《二月里来》。琴声漏过指缝，惊醒了隔壁窑洞的波斯籍医生，他披着国民党将校呢大衣出来张望，胸前的红十字徽章在月光下忽明忽暗，衣领里还露着半截波斯文护身符。</p><p class="ql-block"> 日本投降电讯传到延安的清晨，秦牧在枣园听见奇异鸟鸣。抬头见南迁的大雁列队掠过宝塔山，恍若当年香港启德机场的轰炸机群。庆祝的锣鼓声中，他默默取出珍藏的银怀表——表壳背面被炮弹片刮出裂痕，"觉"字缺了末笔，倒像是"学"字在历史急弯处刹车的印记。吴紫风把表贴在延生耳边："听，这是你爹的心跳。"</p><p class="ql-block"> 东渡黄河前夜，吴紫风用马兰草纸抄录《沁园春·雪》。秦牧抱着延生看流星划过天际，孩子突然抓住父亲食指，朝最亮的那颗星挥舞。渡口传来船公号子，艄公竟是当年韩江摆渡的老者，他葫芦里的地瓜酒仍带着潮汕三蒸的余韵："后生仔，这回要渡的可不只是水咯！"老者竹篙一点，船头惊起群雁，振翅声里混着延生咯咯的笑声。 文/何兆平</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