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三十六章:归途风尘</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年初三的燕京火车站,人潮汹涌,声浪鼎沸。混合着汗味、劣质烟草味、食物气味和煤烟味的浑浊空气,如同粘稠的液体,紧紧包裹着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苍柳青一手紧紧攥着儿子秦思源的小手,一手费力地拖着一个沉重硕大的行李箱,在人流中艰难穿行。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呢子大衣,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脸上带着长途旅行前特有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走在她侧前方的丈夫秦皓,同样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眉头却紧紧锁着,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透着一股压抑的不适与抗拒。他身上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和锃亮的皮鞋,与周围嘈杂灰暗的环境形成了刺目的对比。</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妈妈!好挤!我鞋要被踩掉了!”秦思源带着哭腔抱怨,小脸皱成一团,紧紧贴着母亲的腿,对周遭巨大的人声和混乱充满了本能的恐惧。</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源源乖,抓紧妈妈,马上就到车厢了。”苍柳青的声音带着安抚,目光却焦急地扫视着拥挤混乱的站台,寻找着那节标志着“卧铺”的车厢门。这节车厢是秦皓动用了关系才弄到的,是这趟漫长绿皮旅程中唯一的“绿洲”。说实话,秦皓是极不愿踏上这趟旅程的。千里迢迢的舟车劳顿,对他这种习惯了舒适便捷的首都干部子弟而言,无异于一场漫长的煎熬。更让他内心抵触的,是对即将面对的那个穷乡僻壤、那些他只在妻子只言片语中勾勒出的“亲戚”们,骨子里那份难以完全消除的距离感。他无法想象那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然而,这次他终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拒绝妻子的请求。原因无他,妻子的身份和前程,已然不同了。燕京大学法律系博士刚毕业,就参与了国家层面的重大法律课题研究,更被借调到那个名称都带着神秘分量的重要机关(妻子语焉不详,但他敏锐地猜到了几分)。妻子的价值,在他心中的天平上,陡然增加了沉甸甸的砝码。再加上父亲(一位深谙人情世故的退休老干部)的敦促:“皓儿,柳青如今位置不同了,她顾念乡土,是重情义。你陪她回去一趟,既是夫妻情分,也是必要的姿态。” 种种考量下,他才勉强点了头,但心底那份对未知环境和潜在“麻烦”的抗拒,始终如影随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终于挤进了那节相对安静些的卧铺车厢。空气虽然比站台稍好,但依旧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汗味、泡面味、皮革味和消毒水气味的浑浊气息。秦皓将沉重的行李箱塞进狭窄的铺位下方,看着那泛着可疑黄渍、带着皮屑油渍的枕巾和被褥,感觉胃里一阵翻搅,连坐下的欲望都没有了。他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消毒湿巾,开始用力擦拭小桌板、铺位边的铁栏杆,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细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这床好脏!我不要睡!”秦思源爬上中铺,只看了一眼,就尖声叫起来,小脸上满是嫌恶,“味道好难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看动画片!”</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源源,听话!火车上条件就是这样。”苍柳青一边整理行李,一边低声安抚,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拿出自带的干净床单和枕巾,准备换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秦皓看着妻子忙碌的身影和儿子吵闹的样子,心头那股烦躁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强压下火气,冷着脸对儿子说:“秦思源,安静点!再闹就自己下车走回去!”这话没吓住儿子,反而让小家伙嘴巴一瘪,眼看就要嚎啕大哭。</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柳青赶紧爬上中铺,搂住儿子,低声哄劝,拿出准备好的零食和图画书转移他的注意力。</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靠在狭窄的过道边,秦皓紧闭双眼,昂贵的羊绒大衣下摆蹭到了铺位边缘可疑的污渍,他触电般挪开,眉心的刻痕更深了。车轮的“哐当”声不是敲在铁轨,而是砸在他紧绷的太阳穴上。铺位间弥漫的复杂气味让他胃部隐隐抽搐。他试图回想办公室的窗明几净来抵御,脑海中却闪过妻子整理自带床单时疲惫的侧脸和岳父那条空荡裤管。一丝烦躁夹杂着说不清的、微弱的愧疚涌上——妻子离家多年,难得回去一次,这要求并不过分。但这愧疚瞬间被对眼前环境和儿子不适的担忧压过。他深吸一口气,将那点情绪强行压下,只觉得这旅程漫长无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火车在巨大的轰鸣和摇晃中,咣当咣当地驶过华北平原,驶过中原腹地,最终在第三天清晨抵达了南城。走出南城火车站,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马不停蹄地挤上了开往吉县的、更加拥挤破旧的长途客车。车厢里塞满了人、行李、家禽,各种气味混杂发酵,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秦皓感觉自己的羊绒大衣成了累赘,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昂贵的皮鞋在布满泥渍的车厢地板上显得异常尴尬。秦思源蔫蔫地靠在母亲怀里,小脸蜡黄,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小声嘟囔着“难受”,胃口也明显差了,对母亲递过来的零食只是摇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妈妈…我想吐…”车子在盘山公路上剧烈颠簸时,秦思源终于忍不住了。苍柳青手忙脚乱地拿出塑料袋,孩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刺鼻的气味在狭小的空间弥漫。秦皓的脸色铁青,太阳穴突突直跳,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车厢里瞬间加剧的异味,扭过头去,手指死死抠着前面座椅的靠背,指节泛白,对儿子的心疼和对这环境的厌恶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不容易熬到了吉县县城,三人已是蓬头垢面,风尘仆仆。吉县到富田乡的班车条件更差,破旧的车厢在坑洼的土路上疯狂跳跃,每一次颠簸都仿佛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震出来。秦皓觉得自己全身的骨节都要被颠散了,昂贵的行李箱在脚下不断滑动碰撞,发出抗议的声响。秦思源吐过之后更加虚弱,靠在母亲怀里昏昏欲睡,小脸苍白得像张纸,偶尔发出不舒服的哼哼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从富田乡到溪桥村的那段路,连班车都没有了。苍柳青在乡上唯一的小车站附近,好说歹说,才以高出平时几倍的价钱,雇到了一辆破旧的三轮农用车。司机是个黑瘦的汉子,车上还残留着猪粪和泥土的味道。秦皓看着那沾满泥污、连个像样座位都没有的车斗,内心的抗拒达到了顶点。但环顾四周,除了几头慢悠悠走过的黄牛,没有任何其他交通工具。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都带着乡间特有的尘土和牲畜粪便的味道。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认命的、硬着头皮的决绝,先将行李扔上车斗,然后拉着妻子,托着半昏迷的儿子,极其狼狈地爬了上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轮车在崎岖不平、布满碎石和车辙的乡村土路上,像一个醉汉般疯狂地蹦跳、摇晃、嘶吼着前进。卷起的漫天黄尘,瞬间将他们三人吞没。秦皓紧闭着嘴,用围巾死死捂住口鼻,昂贵的羊绒大衣上落满了灰尘。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件即将散架的瓷器。他努力伸直腿,试图在狭窄的车斗里保持一点可怜的体面,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随着车子的节奏东倒西歪。苍柳青紧紧抱着儿子,用身体为他抵挡着颠簸和寒风,她的发髻早已散乱,脸上也蒙上了一层灰黄的尘土。她看着怀里蔫蔫的儿子和身边脸色铁青、眉头紧锁的丈夫,眼神里满是心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这趟归途,比她预想的还要艰难。</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