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叫我爸爸》大结局～李永明小小说

李有才

八十年代初，陈建国与吴发生各自娶得心仪女子，在亲友簇拥下双双举办婚礼。陈建国迎娶的林秀芬身姿挺拔，气质温婉，如清泉沁心；吴发生的新娘刘美丽则身披当时稀有的艳丽红裙，笑靥张扬，光彩夺目。吴发生意气风发地拍着陈建国的肩膀：“建国啊，瞧瞧咱俩，这日子，要一路红火到老！”

然而命运悄然显露其莫测轮廓。陈建国幸福生活才过十几年，林秀芬便如同被风骤然吹熄的灯芯，留下陈建国独自一人，儿子陈帆刚上初中，沉入无边无际的孤寂长夜。吴发生家中却始终灯火通明，喧嚣不断。刘美丽热衷于家中不断添置的新奇物件，将日子装扮得五彩斑斓，而吴发生则如一枚沉默的螺丝钉，在妻子兴之所至的每一次旋紧中，无言顺从。华丽表面之下，静默如同尘埃，无声地填满了所有缝隙。

时光悄然流逝，陈建国默默支撑起陈帆的整个世界。无数个夜晚，陈建国在陈帆睡熟后，独自在灯下凝视那张被摩挲得边角圆润的旧照——照片上秀芬的笑容依旧温煦如春。他抬头望向窗外，好友吴家窗户里透出热闹的光影与电视声响，刘美丽尖锐的抱怨声偶尔穿透夜色传来：“吴发生！你倒是吭一声啊？死人！” 陈建国无声地拉上了窗帘，将那份喧嚣隔绝在外，连同自己心中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陈帆在父亲静默如山的守护里悄然拔节生长。他勤奋读书，犹如一棵在贫瘠土壤里倔强汲取养分的树苗，最终以优异的成绩叩开了顶尖学府的大门。毕业典礼那天，阳光灿烂，陈建国站在人群里，看着儿子挺拔如松的身影，仿佛看到秀芬温婉坚韧的轮廓在光影中隐约重现。儿子递来一块包装精电子表，声音低沉而温暖：“爸，以后时间更准一些，不耽误你看热闹。” 陈建国喉咙发紧，只重重点头，手指紧紧攥着那方方正正的盒子，指尖微微发白——盒子边缘被捏得微微下陷，如同那些无声吞咽的漫长岁月，终于被温柔地撬开了一丝缝隙。

吴家那扇门内，时间却如同粘稠的糖浆，沉重而凝滞。吴星星在物质丰盈与父母情感荒漠交织的怪异氛围中长大。他顶着一头染成刺眼金色的头发，手臂上蜿蜒着意义不明的纹身，终日游荡于街头巷尾，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提前离席。刘美丽为儿子的新摩托车付账时，手指上硕大的钻戒在日光灯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映照着她妆容精致的脸上那挥之不去的空洞。吴发生坐在一旁，目光茫然地追逐着电视屏幕里无意义的闪烁光影，像个局外人。

2010年的同学聚会，陈帆一身整洁利落的商务装束，沉稳自信。吴星星则姗姗迟来，带着一身烟酒混合的浓烈气味。他斜睨着陈帆，带着醉意的口吻讥讽道：“哟，陈大孝子，挣那么多钱，是给你爸娶后妈预备彩礼呢？” 陈帆眼神骤然一沉，如寒冰乍现。他放下酒杯，直视吴星星，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凿：“我父亲心里，只容得下我妈一个位置。你母亲身上戴的珠宝，又填补得了多少空房子里的冷清？” 话语落地，周遭瞬间冻结。刘美丽脸上厚厚的粉底也遮掩不住陡然褪尽的血色，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紧紧攥着桌布，指节泛白。吴星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蹿起来，却被父亲吴发生死死按住。吴发生的手枯瘦而颤抖，声音低哑得如同从地底传来：“别闹了……星星，算爸求你……” 那声音里饱含的疲惫，像积压了三十年的尘埃，轰然弥漫开来。

2025年，时光的车轮碾过又一个十年。一个平常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照进超市。陈建国正仔细挑选着西红柿，旁边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老陈？” 他侧头看去，是吴发生。老吴推着的购物车里，孤零零躺着两桶方便面，他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稀疏的头发在冷气出风口下无力地颤动。吴发生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着，似乎想从陈建国脸上找到点什么。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痉挛的苦笑：“听说……你家陈帆又升了？真好……真好啊。”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远处货架，声音轻得像呓语，“星星……上个月又换了号码，找不着人了……” 他推着那辆装着廉价方便面的购物车，缓缓挪向收银台，背影像一截被岁月风干的枯枝，每一步都拖拽着沉重的虚无。

陈建国目送那佝偻的背影融入超市明晃晃的光线里，手中沉甸甸的西红柿还残留着阳光的温度。他忽然想起秀芬最后的日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他臂弯里，眼神却清亮得像初春解冻的溪水，映着窗外新绿的嫩芽。“建国，”她气若游丝，每个字都耗尽力气，“别怕一个人……好好带着小帆……” 那眼神里的光，和此刻超市顶灯冷漠的光截然不同。秀芬那微弱的光，竟穿透了数十年厚重的时光尘埃，依旧暖着他。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西红柿稳稳放入袋中。远处，吴发生的身影在收银台前停顿了一下，那背影在超市过于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单薄、渺小，最终被更汹涌的人潮吞没。

原来人并非因呼吸而存活于世。有人身死形灭，却以另一种方式在爱她、念她的人心底扎下根须，鲜活如初春枝头的嫩芽。而另一些人，纵使行走在阳光之下，胸腔里的回响却早已熄灭——他们活着，不过是披着华服、日渐僵冷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