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拼者

孤鹜落霞G

配图 自拍加网络

配曲 叙事古风

先猜个灯谜，谜面“拿破仑”，打一职业。拿破仑是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谜底竟然是修车人。修车师傅最常见的工作是补胎，补胎不就是用手摆弄破轮子么！大到4s店，小到街边摊，是系列“拿破仑（轮）”。

新千年来临之际，有家修车店开在浙江省台州市椒江区前丁街小巷里。我常去，打气、补胎、修脚踏……与店主张师傅处得很熟。

故事就从他们路过的这个小巷说起。

这位江西来的“拿破仑”，专修摩托车、自行车、手拉车。自从2001年春踏此门槛，有十来年，修理自行车我全找他。

剥开外胎，抽出内胎打足气放在水盆里看气泡找漏洞。找到地方后用锉刀锉锉，接着将用来补漏的橡皮一面也锉一下，分别涂上万能胶，粘上使劲捏。看一下，锉一下，涂上胶水捏一下，补胎就这么三下，使劲剥开重新装上挺费劲的。工钱一元，挣的是辛苦钱。后来补胎有了专用材料，像狗皮膏药，操作方式有所进步。随着各行各业工资增长，修理价格步步攀升。

耗时不长立等可取。张师傅修我的车，我站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他说来台州有好些年了，图个租费便宜这店开在闹中取静的小巷，指望立足打拼。我说好啊，欢迎新台州人！这不是套近乎，是市政府拟定的口号，报纸一直宣传。台州以外来此安家的人统称新台州人，鼓励本地人与新台州人和睦相处。

那个春节，我送张师傅一副挂历，一件小礼品既点亮店堂又点亮他的面容，此后我来修车他总笑脸相迎。用气泵充气最初每只轮胎收一毛，慢慢涨到两毛、五毛……充了气我给钱张师傅不收。这由不得他，气泵边上有个小木箱扔着许多硬币，我也往里扔。

期间，我发现别的修车摊不知啥时候开始补胎价格涨到一点五元，其他项目也涨。再补胎，我递给张师傅五元钱，说不用找，此前有少给的这回补上。他一听急了:“直说吧，去年底随大流涨的价，往后照价收就是。”接着夸我心细，有情意。我说这还算有情意！你吃亏不做声，有情意的是你。彼此哈哈一笑。

有一回他自言自语，说讨个老婆太漂亮不是好事。我不知道这是说自己还是说别人，于是开始注意与他一起生活的那个女人。凭直觉，经常在店间走动的必定是他合法老婆，带着女儿呢。生意特别忙的时候，老婆过来帮忙，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那天暂没生意，张师傅在门口坐着，女人就在店间搁个大盆倒上水，把小公主衣服脱个精光洗澡。孩子差不多该上小学了吧，一见顾客上门，显出娇羞欲躲的样子，妈 摁一下小肩膀不让她乱动。行大事先喊口号，报纸电视未曾有过进城农家孩子就近入学报道，有关政策尚未出台，小公主读书是个问题。

店间地面有油污，脏兮兮的。墙角放着电饭锅和铁锅、铲子。小公主的浴盆紧靠大木凳粗腿，凳子上台虎钳张着嘴，地上钳子、剪子、螺刀、锉刀等工具参差不齐地摆放着，还有零零碎碎的螺丝、螺帽、钢丝。左边有个小间当卧室，三个人挤一块，床前空地转转屁股还行。看样子洗澡只能在店间，如果大人应该关了拉门洗。若达尔文进化论用在这儿，不妨这么解释，人类洗澡场所向精美卫生间进化，也能向简陋的店堂进化，就像加里曼丹岛上的大象，由于环境束缚变成侏儒象。

巷口曾写着“消防通道”，如今已取消。“江西老表”一家当初因此处不能开店离开。

“讨个老婆太漂亮不是好事”令人费解，张师傅话里有话，有可能说别人。新台州人多，萍水相逢的打工仔、打工妹们，已婚或者未婚混杂。已婚者妻子或丈夫留在老家，男的或者女的长期在外，生活单调异性搭伙过日子彼此方便，同居也没啥稀奇，漂亮点的女人当然特别引人注目。

设身处地，张师傅或许替没带老婆的人，尤其是漂亮老婆留在老家的人担忧。如果带了漂亮老婆或者女朋友，苦日子熬不过，女的也有可能经不起诱惑变心跟了有钱人。企业有重组，家庭亦有重组。企业重组股票大涨，家庭重组前途难料。

还有一种可能是他看了挂历有感而发。挂历上帅哥、美女各色各样，一张张变换口味，青菜萝卜各人喜欢。那模样有严肃型、温柔型、挑逗型……古今中外人物琳琅满目。若与张师傅沟通，估计他不避讳，但这不是我擅长的话题。

有一阵子，孩子妈出现在三轮卡接送客队伍里，我无意中瞅见。那天我从世纪联华超市购物出来，看见门右侧三轮卡正排队等候顾客，其中就有她，端坐在驾驶员位置上。看样子光靠丈夫修车挣钱日子过得拮据，贤惠的老婆也要扛起半边天。

三轮卡接送客。

城里经常开展各种活动，比如整顿交通秩序，清理占道经营。张师傅所在的小巷被列为消防通道，修车店在此有妨碍被查禁。这无异于拿破仑遭遇滑铁卢，咋办，找个新地方另起炉灶，还是回老家？眼看着公共自行车（2小时内免费借用）以及扫码付费电动车普及，添置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少，干老本行挣钱越来越难，张师傅失业了。还好，没多久我看见他也出现在开三轮卡接送客的队伍里，这一回是妻唱夫随。可是新问题又出现，公交车和出租车运营日益兴旺，三轮卡和黄包车的经营地盘越来越小。

十多年前那个秋日傍晚，我见张师傅还在忙着接送客，彼此招招手。我目送他的三轮卡消失在大街尽头，至今再也没见到他们一家。开修车店失败只好变卖工具，忍痛割爱。这个世界变化快，有的新台州人定居下来，有的回了老家；有的继续闯荡，在浙江范围内，或成为新丽水人、新温州人、新宁波人。

当年我作为知青走南闯北上山下乡，如今轮着农民进城四海为家。专车、专列把我们送到乡下或者遥远的边疆，如今农家汉、农家女告别庄稼地结伴登程去异乡，有的骑着电驴子。我们的使命是缓解城市的密集，充实乡村、边疆的人丁；他们的行动则让城市居民更多，田野、山头人烟更稀。此一时，彼一时，格局大相径庭。我们的经历和他们的经历，都叫运动，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远，都将载入史册。

进城的农民兄弟姐妹有许多做成大事业，报纸、电视常有宣传。出于职业习惯，我曾想写一篇反映新台州人生活情况的报道，可惜积累的素材变旧闻没写成。

巷口右边底楼小间原先无装修，曾经承载着张师傅一家的梦想。

后记

今年春节，我特地去张师傅创业旧址看看，发现巷口地面“消防通道”的“消防”俩字已被磨去，这儿又成为一般通道；张师傅原先开修车店的地方当下有人开了“灰指甲修脚房”（这店名语法不通），便拍了几张照片。

张师傅如今在哪儿呢？在城里安家的梦想实现了吗？从第一次为我修车算起，二十几年过去，他们一家的去向成了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