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烙 ‍（战国·吕不韦）

绿色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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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庄襄王三年春，咸阳宫的桃瓣飘进相府东阁，落在吕不韦摊开的竹简上。他指尖划过新刻的“廉者，政之本也”，漆墨在晨光里泛着青黑，忽然听见廊下铜铃轻响——那是门客求见的信号。

“相邦，”中庶子快步掀帘，袖中抖落几片桃色，“阳翟巨商王富在偏厅候着，说要呈‘春耕贺礼’。”

吕不韦搁下刻刀，目光扫过案头堆着的《吕氏春秋》草稿，其中“贵公”篇的竹简边角还留着昨夜烛泪。他起身时，玉带勾撞在砚台边缘，发出清响：“叫他进来。”

偏厅里，王富正用锦帕擦拭着紫檀木匣。见吕不韦进来，他立刻掀开匣盖，里面码着十二枚金饼，饼面上铸着罕见的玄鸟纹，羽翼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相邦辅政，关中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小人特备薄礼，望为春耕尽绵力。”

“绵力？”吕不韦捻起一枚金饼，玄鸟的尖喙硌得指腹生疼，“听闻王掌柜上月刚纳了三十顷良田，这金饼怕是从‘休养生息’里淘来的吧？”

王富的笑脸僵成石刻，袖口的珍珠滚落在青砖上，骨碌碌滚到吕不韦脚边。“相邦明鉴，”他扑通跪下，锦袍擦过地面的桃瓣，“小人只想求个盐铁专卖的文书，这金子……”

“住口！”吕不韦将金饼掷回木匣，震得珍珠乱颤，玄鸟纹在匣底撞出脆响，“商君之法，明码标价者死。你想让某拿秦国律法换金子？”他转身时，广袖扫过博山炉，青烟裹着桃香扑了王富一脸，炉中炭火恰如玄鸟展翅时的烈焰。

三日后，相府门客忽然传遍：王富递上的礼单被吕不韦烧了。有人暗地里撇嘴：“当年邯郸经商，他倒懂得低买高卖，如今做了相邦，倒学起酸儒清高？”这话传到东阁，正在刻竹简的吕不韦突然停刀，竹屑落进砚台，晕开一团墨云——他想起二十年前在邯郸街头，见一个老卒因没凑够“通关费”，被守门吏打断了腿，那截断骨在雪地里白得刺眼，恰如这玄鸟纹金饼的冷光。

中庶子捧着一叠名刺进来，指尖发颤：“相邦，这是本月第三次了，都是求官的富商……”

“烧了。”吕不韦头也不抬，刀锋在竹简上刻出“贪”字，墨汁渗进竹纹，像一道血痕。案头《吕氏春秋》的“去私”篇被风掀开，竹简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的刻痕，在暮色中微微发亮。

谷雨那日，咸阳突然流言四起：吕不韦暗中收受巨商贿赂，用《吕氏春秋》换钱。更有人煞有介事地说，相府地窖藏着十车黄金，金饼上的玄鸟纹能映出人的贪心。当夜，中庶子冲进东阁，手里攥着封匿名信：“相邦，御史台要彻查您的账本！”

吕不韦正在校勘“不苟”篇，闻言将竹简往案上一磕，简绳崩断，竹片散落满地，其中一片恰好翻到“临大利而不易其义”的刻痕。“查！”他突然起身，袍角扫过书案，烛台剧烈摇晃，“把王富送来的木匣抬到前庭，再取火盆来！”

前庭的桃树下，吕不韦当着众门客的面打开紫檀木匣。十二枚玄鸟纹金饼在月光下闪着寒芒，鸟喙仿佛要啄破夜色。“都说某收了贿赂，”他声音不高，却让桃叶都止了颤动，“今日便让这玄鸟纹，烧个明白！”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吕不韦抓起一枚金饼扔进火中。玄鸟纹在烈焰中扭曲，金液顺着鸟翼滴落，像流下的血。王富藏在门客群里，瞳孔随着金饼熔化而收缩——他记得这金饼是从周王室旧库偷来的，玄鸟纹里藏着盐铁专卖的密道图。

“还有人说，”吕不韦又扔了一枚金饼，火舌舔过他的袖口，“某拿《吕览》换钱？”他指了指东阁的方向，那里透出点点烛光，“此书成于门客之手，每一字都是心血，若能用黄金换，天下廉耻何在？”

突然，火盆中爆出一声脆响。最后一枚金饼熔化时，露出了藏在鸟腹里的铜片，上面刻着细密的篆字：“周赧王五十九年，盐铁道图付阳翟王富。”王富“啊”地一声瘫倒在地，袖口滚落出半枚相同的铜片。

“原来如此。”吕不韦用火钳夹起铜片，火星溅在他掌心，烙出一个淡红的印子，“你不是求官，是想借某的手，打通周室旧道吧？”他转身看向惊愕的门客，将铜片扔进火盆，“商君之法如火，能烧尽贪腐，也能照见人心。今日烧的不是金子，是秦国的蛀虫！”

半月后，咸阳街头贴出告示：巨商王富勾结周室余孽，妄图私通盐铁，已伏法；吕不韦拒贿烧金，明正秦法，得秦王亲赐“廉相”玉璋。而相府东阁里，吕不韦正在竹简上补刻“玄鸟烙”三字，墨汁渗入竹纹，宛如火痕。

中庶子捧着新铸的相印进来，印纽仍是玄鸟造型，却比旧印多了道刻痕——那是吕不韦亲手凿出的廉纹。“相邦，”他看着案头未燃尽的竹简，“那本记录行贿者的账本……”

“早烧了。”吕不韦拿起刻刀，在“廉者，政之本也”旁添了句小字，“然烙于人心者，不可烧。”窗外的桃花又落了，一片瓣儿恰好粘在新刻的竹简上，像一滴不肯凝固的血，映着玄鸟印纽上的火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