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相册记

青檀

岁在乙巳，序属孟秋。余观京中一馆，名"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馆中展柜莹然，有旧相册三册，纸色苍黄，边角微卷，若诉千年未歇之痛。指腹抚过卷面，墨迹漫漶处，恍见血痕；照片斑驳里，犹闻哭嚎。乃知此非寻常物什，实乃历史之骨，民族之魂。

其一为日军航空兵伊藤兼男所藏。卷首题"昭和十二年七月至十五年一月"，时当华夏板荡之际。伊藤随军渡海，自淞沪至金陵，八十余日间，镜头所录尽是人间地狱：护城河畔，尸骸枕藉如山；城墙根下，残肢断臂相叠；更有赤膊日军，执刀而立，背景是未敛的横尸，其眉梢眼角，竟有"惨"字墨迹，浓如凝血。想当日伊藤提机拍摄，或为"战绩"留证，岂知百年后，此"惨"字反成铁证——铁蹄踏碎山河处，最是凶徒心虚时。

其二属堀越文夫，原系银行职员，被强征入伍。卷中五帧南京影像，尤刺目：紫金山下，尸堆若阜，鸦群盘旋不去；中华门楣，"祝南京陷落"幡旗翻卷，风过处似有呜咽；更有日军士兵，刺刀挑着平民衣物，身侧尸首双目未瞑。文夫之子冈崎俊一述其父往事：归国时染沉疴，竟赖病榻躲过军部搜检，方得保此卷。想日军当局严禁私携战地照片，非惧国人见其暴，实畏天下知其恶。然纸终难包火，七十余载后，此卷重见天日，当年凶焰，终化青史笑谈。

最惊心者，莫过罗瑾、吴旋所藏"京字第一号"。时在一九三八年春，十五岁学徒罗瑾，于照相馆冲印日军胶卷。暗室红灯下，三十余帧暴行底片现于眼前：刀刺老妪、火焚民宅、凌辱幼童……少年目眦欲裂，冒险加洗十六张，装订成册。封皮之上，血心滴沥，匕首穿心，旁书"耻"字，墨迹未干，似有腥气。为避搜查，罗瑾将册藏于毗卢寺厕壁，后被吴旋偶得。二人守此秘密，如护头颅。至一九四六年，此册现身南京审判庭，谷寿夫伏法之际，或当忆起当年镜头里那些惊恐的眼？

三册相叠，百年光阴。今观馆外，昔年金陵焦土处，高楼接云，绿荫覆道。有摄影师执旧图重摄，古今同框，恍若隔世：当年尸骸堆积处，今有稚子逐鸢；昔日刺刀寒光里，今见白发弈棋。然岁月易改，伤痕难消——墙垣上的弹孔可补，人心中的创痛长存；城门的标语可换，历史的真相不灭。

余尝读柳子厚《段太尉逸事状》，感其"不畏强御，不侮孤弱"之节。今观此三册，亦见小民之勇：罗瑾以少年之躯，赌性命护史证；吴旋以市井之人，冒风险续文脉；更见史家之重：步平先生捐伊藤卷，冈崎俊一献堀越册，皆言"此物当属民族"。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非虚言也。

暮色渐合，馆中灯起。玻璃展柜内，三册相册静卧，似在沉睡，又似在醒。观者如织，有垂髫，有皓首，皆驻足凝视。忽闻稚子问："阿爷，这字为何是红的？"老者抚其背，声颤："这是血写的，要记一辈子。"

呜呼！历史者，非故纸堆中旧事，乃民族血脉所系。昔张养浩过潼关，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今观此册，更悟"记，民族醒；忘，祸患生"。愿我辈以史为鉴，持守初心，如此，则金陵之痛不白，中华之魂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