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教学已经成为我精神上的一种需要,而不是获取利益的手段。家境不好、父母下岗的学生,我都会自始至终全免学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00 年下学期,一起来了两个初二女孩,都是来自父母下岗的家庭,我免费教了一年半。家长千恩万谢,不知怎样报答,总是让孩子带些家里做的吃食来。结课那天,两位妈妈乘公交车走很远的路,抱来一箱可乐、一箱雪碧,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等孩子长大了一定来回报老师。人心怕感动,有这句话就够了,我别无他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些年与家长和学生之间结下的情谊,许多持续至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初一女孩晓晓,浓眉大眼,顽皮、烈性、有男孩气质。因其父母多年冷战闹离婚,孩子性情变得乖张,淘气、打架、厌学,班主任奈何不得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暑期来补习时,数学成绩六分,我要求家长陪课,她妈妈表示同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晓晓接受能力不差,只是心思不在学习上。时间长了,发现这孩子挺可爱,善良,机灵、懂感情。有一天,她一本正经地说:“老师,您太累了,我都心疼您了。”一句话把我感动得稀里哗啦,我对她便有了一份特殊的疼爱。她母亲经常出差,上完课我会留她住在家里,吃饭、睡觉我都管。安静的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问其原因,她哭诉了对父母婚姻的担忧和恐惧。父母关系面临解体那一阵,正是晓晓心理上最没有安全感的阶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孩子把早恋的烦恼、父母离异的痛苦等不能和家长说的心事告诉我时,我知道他们是信任我了。就为这份信任,也要想尽办法给予帮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多次把她父母一同请来调解撮合,建议他们等到孩子中考后再处理婚姻问题。两人倒也为孩子着想,回家后就假装和好。可孩子已经懂事了,又很敏感,来上课时哭着告诉我,父母都在演戏给她看。我可怜同情晓晓,尽可能地温暖她,给她更多的帮助,连物理、化学课也一起免费为她补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中考前夕,这对父母没能撑住,到底是离了婚。孩子和母亲一起生活。都是不错的男人和女人,细水长流的日子,终没能抵过时光涣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晓晓考上高中后,继续在我这儿补习高中数学。她母亲有了新感情,只是遇到了一个“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的男人。晓晓又落进一场格格不入的家庭关系里。后来,家长把晓晓送去国外读书,毕业后回国有了份不错的工作。多年里,逢年过节晓晓的父母会各自来我家里看望,像走亲戚一样,有情有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3 年秋,初一男孩小峰经人介绍来补课,一补就是三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峰来的第一天是他母亲领进门的,低着头不说话。问平时数学成绩多少分,他母亲抢答说四十多分。当即测验一张试卷,只答出了八分。讲题过程中,发现他听不懂,许多小学的知识都不会。我质疑家长的“四十分”之说,那母亲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说怕老师嫌分数低不愿意教,随口说了四十多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峰父母是地道的农民,九十年代从河北老家来北京做生意。在农贸市场里压过面条,榨过香油、磨过芝麻酱、开过小饭馆。创业期间小峰出生,母亲把他带到农贸市场,裹着襁褓放在作坊的箱子上,边干活边照看孩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孩子在作坊里和摊位旁一天天长大。家长忙,顾不上管他,吃饱了就自己不声不响地玩儿,玩些什么,没人知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峰入学后,父母做调料生意发了家,愈加忙碌,更顾不上孩子。他自己稀里糊涂地混到了小学毕业,由于基础太差,一进中学就念不下去了。面临辍学,孩子自己提出要补课,父母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峰的课要从小学补起,中学部分得从头逐节讲课,压力巨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是个老实孩子,胆小内向,有些自卑。由于没有养成学习的习惯,来上课时,课本、作业、笔记本等总是带不齐,每周课程学到哪了也说不清。他怕挨批评,也想努力,但就是记不住事儿,我建议家长陪课,他母亲很配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峰母亲不识字,但精明强干,明事理,有远见,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农村妇女。她后悔忽视了对孩子的管教,说大儿子也是像小峰一样在北京长大,就是因为顾不上管,初中毕业就辍学了。这个小儿子无论如何得念书,只要能拉孩子一把,做什么她都愿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母亲说到做到,小峰在我这儿补了三年课,她整整陪伴了三年,风雨不误。孩子上课,她坐在旁边跟着听,虽然什么也听不懂,但记忆力好,有时孩子没记住的,她硬是记住了。课后我有哪些要求,留了多少作业,需要背记什么,她都清楚。后来,她能顺口说出不少数学词汇,比如:方程、函数、线段、射线等等。我夸她聪明,她捂着嘴笑得满脸通红。除了陪课,回家后,她还要边干活边监督孩子写作业、背笔记,可谓千辛万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家长陪课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小峰母亲的坚持令我感动。她有时候坐着实在无聊,就站在我的书架前上上下下看。我奇怪,不认字还看得那么仔细,看什么呢?有一天,偶尔留在我家里吃午饭,闲聊时她说:“我知道你那书架上有多少本书”。我惊讶地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一本本数过,数过好几遍。还说最羡慕有文化的人,自己命苦,没念过书,啥也看不懂,儿子要是能考上高中,再念个大学,自己这辈子就算没白活。说完这话,她低下头搓着衣襟的下摆,沉默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懂她的心思,如果小时候有条件念书,她的人生定是另一番风景,不会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了。她不想让儿子走自己的路,期望能培养一个有文化的孩子。无论为人,还是为师,我都愿意帮她一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峰来的时候,我正准备结束教学工作,不再继续招收学生。学生少了,时间宽松,两小时的课每次都要讲三、四个小时,最多时连续上过八个小时,从不加收课时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随着补习的持续,小峰有了良好的学习习惯,接受能力也日渐提高,成绩稳定上升,到了初三阶段分数突飞猛进。我又帮他补习了物理课,其他各科也附带答疑解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6 年中考,满分五百八十分,小峰以五百三十六分考入户口所在地的河北省重点高中。其中数学考了一百一十六分(满分一百二十分),居各科之首,物理考九十二分(满分一百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峰上高中期间住校,学习上完全靠自己努力,没再补课。毕业后考入河北一所大学。如今,寒暑假来我家里聊天,已是春风满面的阳光青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在小峰身上的确下了苦功夫,他母亲见人就说是我挽救了孩子。我不敢贪天功为己有,一个不识字的母亲能陪课三年,是对孩子心理的最大支撑。母爱没顶,她才是功德无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些年,我的生活就是讲不完的题、看不完的作业、操不完的心,单一而枯燥,感觉心灵在一点点老去。但是,当我坐在窗前的课桌旁看着一个个孩子急匆匆奔我而来时,当学生考取高分后与家长登门谢师时,都会触动到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生命的价值感便在胸中涌起,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7 年,为准备写这本书,我送走最后一名学生,结束了教学工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教育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触碰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我为今生尝试过那样的摇动、触碰、呼唤而深感荣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今,教过的学生中最大的已年愈不惑,我亦老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代人,一代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回望二十一世纪初年,当是我生命中的大顺之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先是沈阳那场官司终于了结。被告家里房子一次性动迁,经法院强制执行,我拿到最后一部分欠款,结束了长达五年的债务纠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之后,我完成了人生的两件大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一件事:</p><p class="ql-block"> 北京出台了允许外地人购房的政策,万家灯火里,终于有了属于我的一扇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拿到钥匙那天,天高气爽。打开房门,精装修的房子簇新明亮,落地窗外,国贸大楼近在眼前。俯瞰街上人来人往,想到从此不必再颠沛流离,我眼睛一热,百感交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大半生为房所困,为房所逼,不得不铸梦、追梦。当梦已成真时,人却恍惚了,疑真疑幻。夜里睡不着,起身看过厨房再看卫生间,摸了门又去摸窗,心想,这是我的房子?直到半年后领取了房产证,捧在手里看着自己的名字才确信,我是这房子的主人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窗灯火的温暖,便是人生的归宿、心灵的依托。天不负我,足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二件事:</p><p class="ql-block"> 那是个蓬勃的春季,在生活的转角处,我宿命般地遇到了生命的另一半。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遇上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世间的相遇,大抵不过前世久别今生重逢。我们似曾见过,隐约在前世的渡口,彼此都是当初约好的模样。遇见的一霎,各自望见了余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都相信爱情,彼此有读书、习文、品茶道寻常的情投意合,眼里有岁月的温度。我大半生孤独清冷,上天派他来与我作伴,正可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于是,许下白首之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家人嫌弃我丑,我心里有阴影,他却说我不丑。我知道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但听了还是高兴。家人说我是“猪脑子”,我骨子里刻下了自卑,他却夸我聪明能干。我知道那是爱屋及乌的晕轮效应,可听着也很受用。我像一个贪心的孩子,在他的爱和夸赞里找补童年的缺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多年来,两个合适的人彼此温暖,相看两不厌。他在我的深情里怡然自得,我在他的宠溺下肆无忌惮。我们相依为命,一起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一起守候时光,守候未来,任由岁月枯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时代中的变乱激烈,颠覆了无数人的命途。个人不过是历史车辙下的一粒沙石,车轮碾过,或粉身碎骨,或悄悄埋存。留存下来的,仍将乘风而起,漫天飞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今,正逢太平盛世,生存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了,任何一个爱好,都可能成为生存的基础,生命中的各种积淀最终都有可能成为机会。但坚韧、顽强仍然是人生不可缺少的品质。在我的人生里,能够选择的时候,我选择了远离家乡,选择了一份自由职业和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还有一桩迟到的爱情。我这辈子想要的,就这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身居北京已经第三十四个年头,故乡无时无刻不在我心里。我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常常梦见那些已经消失的深街小巷,剪纸低窗,记着家乡淋漓尽致的酸甜苦辣。依然贪吃那里的美食,酸菜白肉汆锅、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借以咀嚼童年,背后都是对那座老城剪不断的情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弹指三十几年,老旧的往事落满了尘埃。沈阳中街已经没了当年的模样,单位的小楼也早已推翻重建,只有门前那块刻有医院名称的牌匾,还能让我忆起许多美好与艰辛。在那所医院里,父亲鞠躬尽瘁十年,我奋斗了十二年,其中沉淀着两代人的情义,余味深厚,悠远隽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今,远年的同事旧友都四散各处,沉浮不一。彼此的亲密友爱、纠葛缠斗早已过去。隔了这么久的苍茫变迁,很多话已无从说起。忘不了的,大概是那段年轻的岁月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故乡原本都是异乡,不过是我们的前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而已。我的父母亲长眠于枫树村的山林中,那里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这多年来,我天南地北地演绎着自己的人生,忘记了许多地方、许多人,却从不曾忘过枫树村。忘不了那山、那水、那人。无论我在哪里,那些平平仄仄的往事,都永远留在了冰砬山下、枫树村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半个世纪过去了,那个苦我、长我、患难与共的小山村,提起村里的每个人,他们的故事我都能想起来。山坡上,长着什么样的野菜,我都记得,一下雨,我就知道哪片树林里有蘑菇。那些痕迹,那些旧情,还有那些熬不下去的日子,牢牢缠绕着我的神魂,让我沉浸在往事的泥沼,像个遗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旧日如风,风过无痕,留下的过往却在人生的碟上刻下了亘古的歌。几十年的亲朋故友,都是我生命中的一道道风景。恩也好,怨也罢,都成了故事,尘封在逝去的岁月里。隔了遥远的时间,无数的世事变幻,只剩了一厢情愿的记忆在生命中百转千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都说世事尽可以原谅,但不知去原谅谁。物是人非,那些人也早已化为烟尘。原谅谁呢?原谅过去吧。也说世恩尽可以报答,知道该报答谁,时过境迁,那些人亦渺无踪迹,报答谁呢?搁在心里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伤害过和友爱过我的人,都是我存在的意义。同样值得感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完)</p><p class="ql-block"> 致读者:</p><p class="ql-block"> 亲爱的读者:</p><p class="ql-block"> 《命不由人》全书五十集连载到此结束,感谢您的阅读和点赞,感谢您五十天的陪伴。真诚欢迎评论和指正。</p><p class="ql-block">谢谢大家!</p><p class="ql-block"> 作者 张琦</p> <p class="ql-block">后附书中部分照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