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孔里的乡愁

春风化雨

手机屏幕上赫然展开一张姜圩小桥的照片——那桥下两端竟各藏着一排玲珑的桥孔，如大地之眼。清流无声穿过，小鱼虾的银鳞在孔道间一闪，如记忆的碎片逆流而游。我心头一惊，多少次路过这桥，目光竟只吝啬地停留在斑驳桥面，何曾俯身探寻过桥下的玄机？原来岁月最深的印痕，常隐于最不起眼的角落。 桥孔里流过的岂止是河水？分明是童年被日光晒透的喧闹笑声。 春日的大河堤仿佛刚从惺忪睡梦中苏醒，嫩草在微风中簌簌地探出头来。槐树新叶上露珠剔透，晶莹如我们初启蒙昧的心。我和伙伴们赶着猪羊，在青翠的野蒜丛里挥动小铲，背后畚箕沉甸甸压着收获。累时便仰卧堤坡，春风如母亲的手拂过面颊。远处河水如镜，倒映着天空的蓝与云的絮语。我们掏出干粮交换——窝窝头的粗粝与山芋饼的微甜在舌尖缠绕，就着新挖野蒜的辛香。渴了便掬一捧河水，蝌蚪在指缝间灵活穿梭，水流的清凉直透肺腑。 夏季堤上槐荫浓密，树叶是农家珍贵的饲料，也引来了护林人警惕的双眼。桥北的“陈大喊”声如洪钟，桥南的尤爷爷却温言细语。为了一畚箕树叶，我们与“陈大喊”展开无声的游击战。他魁梧的身影在绿荫中搜寻，我们便隐入草丛深处屏息，他刚折返，小铲又悄悄挥动。最惊险莫过潜入他草棚附近，那里树叶肥厚无人敢采，棚后还藏着诱人的香瓜与西红柿……采摘的窃喜与奔逃时草梗扎进脚踝的刺痛感，至今犹在肌肤之下。 后来在姜圩割猪菜，伙伴小芹总能寻到丰茂菜源。收获后坐在小桥边，看大黑鱼领着小鱼群悠游过桥洞，我们猛一跺脚，鱼群惊散如墨点迸开，笑声便似水花四溅。洗菜时顺手捞菱角，沟北的邬大妈见状便从茅屋奔出佯怒驱赶：“看你们能长翅膀或乘飞机不成？”——这朴素的嗔怪竟一语成谶，四十年后，轰鸣的飞行器真从她家南边腾空而起。梦想的种子，原来早在乡野的土壤里悄然埋藏。 再次驻足姜圩桥畔，昔日颓败已悄然蜕去。曾浑浊不堪的臭水沟被金灿灿的麦田取代，麦浪倩影与岸边绿树屏障一同倒映河中，水天交融如画。桥南河面泊着一只红色小渔船，在晨光里静默如史书标点——这方水土的魂魄，何曾因岁月而褪色？ 抚着桥上断裂的栏杆，思绪溯流而上。这小桥曾是村庄通往外界的命脉，亦是无数农家学子“鱼跃龙门”的起点。如胡道军校长，正是从小桥西走出，以毕生心血架起家校共育的桥梁。当年为赶自学考试，我骑车过桥，沿砂礓路颠簸至河堤尽头渡口……车轮碾过的不只是坎坷砂礓，更是青春与命运较量的印记。桥栏上每一道粗糙的刻痕，都曾磨砺过我们奔赴远方的滚烫掌心。 偶遇小学同窗姜若军，他言谈间提及当年为帮我家农活，曾在中闽田园花海前身的那片责任田里拉麦、背稻……艰辛的汗水竟酿成师生情谊的醇酒。如今他儿女成才，冰箱里塞满女儿探望时带回的“孝心”。他感慨道：“农业实现了现代化，站在田头，粮食便颗粒归仓。”——昔日农忙的热火朝天，已被科技悄然改写。而更触动我的，是他对母亲这位老教师穿越时光的敬重：一位平凡师者留在学生心灵深处的印记，正是教育之薪火最朴实的传递。 辞别老桥西行，眼前豁然展开一幅乡村振兴的宏图：柏油路如缎带伸展，梧桐绿叶在风中招展如热情的手掌。河堤西侧，错落有致的村居别墅取代了记忆中低矮的草房，中闽田园花海四季斑斓，太空莲基地碧叶接天，更有飞行营地滑翔伞悠然掠过天际——这些蓬勃的新生力量，为古老土地注入了强劲的经济脉搏。 姜圩桥下那排沉默的桥孔，终于让我窥见了乡愁的深邃本质：乡愁非凝固的标本，而是奔涌不息的生命长河。它既沉淀于河水中倒映的童年光影，更奔流在今日花海莲田与飞行器轰鸣的交响里；既铭刻在老师窗前的朗朗书声，亦闪烁于莘莘学子走向世界的脚印中。 身为人师，我当如桥孔般做一名勤恳的引渡者——将过往岁月里不屈的坚韧、土地滋养的感恩、师生相得的温暖，化作涓涓活水，引入下一代心田。唯有使孩子们在时光之流中既见得到来路曲折，又辨得清前程壮阔，方能在西风东渐的纷扰中站稳脚跟，在历史洪流中为民族复兴筑起信念的长城。 桥孔默默，流水汤汤。这桥是渡人渡己的隐喻，亦是土地对游子无声的叮咛：无论脚步迈向何方，总有一脉清澈源自故乡的桥下，在血脉深处汩汩流淌——它提醒我们，精神的归途，永远系于最初出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