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神山记——谭氏祈雨

青檀

晋北之野，有邑曰神池。其地襟长城而带桑干，穹窿四合，多苍岩秃岭。余尝行边至此，秋暮风劲，草色苍黄，忽闻山民言："北去十里，有雷神山者，谭氏宗祀所寄也。"遂策蹇访之，循羊肠小径，穿荆棘入山坳，仰见危峰插天，上有古刹隐现，檐角铜铃作碎玉声——此即雷神庙也。

山以雷名，非虚语也。据《神池县志》载，明季此地苦旱，赤地千里，黍稷焦卷，民皆菜色。时谭氏为邑中望族，族长谭万年，字德远，素以刚直闻。是岁六月，老幼相携跪于村庙，涕泣求雨，万年乃束麻冠，着葛衣，率丁壮三百，负薪担水，登雷神山巅。山无泉，乃凿石为臼；野无木，乃斫荆为柱，三日夜不息，筑坛三仞，上设雷公、电母、风伯、雨师之位，中悬"苍天有眼"大纛，旁列五谷、牲醴、素帛。每日子夜，万年率众伏地叩首，喉哑声嘶，祝曰："黎元何辜？旱魃为虐！某等虽愚，敢以赤心奉神，若得甘霖，当以族田三亩永奉香火，岁岁不敢或懈。"

祷至第七日，暮云四合，忽闻雷声殷殷，起于东南。初如车轮碾空，渐若万鼓齐鸣，俄而电蛇裂空，白光烛地。山民皆股栗，伏地不敢仰视。须臾，豆大雨点坠地，转瞬成雹，击石有声；未几，大雨滂沱，平地三尺，枯苗尽起，溪涧皆盈。是夜，万年梦一金甲神人，执圭而语："汝心至诚，雷部当护此方。然雨泽有数，不可轻慢，当令后嗣知敬畏，守禁忌。"言讫，化雷火而去。

次日，雨霁虹生，谭氏族人乃伐松为梁，斫石为础，在坛址建雷神庙三楹，中奉雷祖，左祀电母，右祀风伯，题额曰"昭灵应"。庙成之日，万历壬寅秋，县令张公亲撰碑记，刻石立于庙庭，文曰："谭氏献地三亩，以祭雷神，祈五谷丰登。自此，神池无大旱，民以宁居。"余抚碑而读，苔痕漫漶处，犹见"献地""祈丰"数字，笔画遒劲，想见当年勒石时，乡绅耆老环立，童稚环伺，墨香与松烟共染，山风与祝词同扬。

今登雷神山，庙前古柏犹存，粗可合抱，皮若龙鳞，枝柯交荫。庙中碑碣十数，最古者即万历原刻，其余多为清季重修记。庙祝言："谭氏子孙岁必来祭，春祈秋报，不敢或忘。"尤奇者，谭氏族规有二：雷雨之夕，禁晒衣物于庭，曰"恐污天听"；见闪电时，禁指划苍穹，曰"恐犯神目"。问其故，老者抚须笑曰："非迷信也，祖训云'雷电者，先祖通神之象'。昔万年公冒死祈雨，得雷部护佑，今人守此禁忌，不过是存一份敬天法祖之心耳。"

余闻之，愀然有思。世多笑民俗为愚，然所谓"愚"者，正见赤子之心。古人观雷电而畏天，非惧其威，实畏自然之序；祭鬼神而重信，非迷于幻，实重人伦之情。谭氏三亩薄田，换得百年雨泽，更换得世代敬畏——此非"迷信"二字可蔽，实乃文化基因之传承也。

暮云起时，山风猎猎，庙中钟磬再响。下山途中，见田垄间黍稷离离，农人荷锄归，笑言"今岁又是个好年景"。忽悟：所谓"雷神"，不过是天地馈赠的密码；所谓"传承"，不过是凡人对自然的感恩。千年风雨过，雷神山上的古柏仍在，谭氏族人的禁忌仍在，而那份"敬天惜物"的初心，终将在岁月里沉淀成最厚重的文明底色。

时在乙巳年孟秋，记于神池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