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城打工仔(长篇小说连载之打工甘苦)

孙亿

<p class="ql-block">  轮到江文做饭,已是半夜了。草地的西边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灯光,汽车的声音也近乎销声匿迹。夜变得凉爽起来,草地开始潮湿。只有江上的“水上乐园”依旧霓虹闪烁,是那样的显眼,那样的招摇。</p><p class="ql-block"> 虽然近在咫尺,却是两个世界!</p><p class="ql-block"> 望着“水上乐园”,江文的心境几乎被一种莫名的怨恨和凄惶淹没了,吞噬了。</p><p class="ql-block"> 他是五脏六腑都抽搐着、痉挛着、胳膊腿都颤抖着走向江边,再从江边步履维艰地回到“灶台”边的。</p><p class="ql-block"> 满满的一盅水只剩下半盅。</p><p class="ql-block"> 把其他四人分剩下的米倒进口盅,盅里的水刚好能盖过米。这样能烧好饭吗?他问起自己。</p><p class="ql-block"> 无奈,他觉得自己再也没力气去江边再打一回水了。况且,这一次的水无法存下,再打一趟,还不就是这些?</p><p class="ql-block"> 烧吧,总比吃生米要强多了!</p><p class="ql-block"> 江文长吁了一口气,无奈地坐在“灶台”边,开始续柴、烧火、煮饭。</p><p class="ql-block"> 虽是华南盛夏,凌晨的微风也偶尔拂来几丝凉意。江文不禁打了个寒战,看看四周,静悄悄的,吃过“夜宵”的兄弟早已进入了梦乡,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呼噜。</p><p class="ql-block"> 坐下来,才觉得舒服一点儿。偶尔闪亮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惨白、鲜明地记录着劳累和饥饿的创痕。但这张脸上却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儿愁苦,也没有一丝悲哀和委屈。他既不像梁满仓那样饿了就吃,躺下就睡;也不像万利那样心怀鬼胎、暗中算计。这张脸表面看上去是很平静的,其实,平静的表面掩盖着的却是深沉的思索。</p><p class="ql-block"> 虽然他是最后一个做饭,忍受饥饿的时间要比其他人长得多;虽然他早在巴山蜀水的老家就因吃饭不及时而犯下了胃病,一饿就疼,有时疼得痉挛,疼得直冒冷汗;虽然别人烧饭时都有另一个人陪着帮忙,或是等待,至少也能互相说上几句话,不像他现在这样冷清和孤独;虽然他也是趁着“淘金”热潮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地位和生活,可离家几年了,至今却是囊中羞涩、一无所有。但他却不会像何家喜那样家中有老婆孩子,因而心事重重;也不会像初出茅庐的文雨那样脆弱得哭鼻子想回家。他深信,熬过了今天,明天一定有吃饭睡觉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打工就是这样,只要年轻力壮,一时饿不死,不管走到哪儿,干啥都是一把好手,只要肯卖力气,维持生活是不成问题的。</p><p class="ql-block"> 打工可也令人难撑,光靠卖膀子力气是永远赚不到大钱的。对于这些,江文最为清楚。在广东打工期间,他就亲眼目睹跟他同去的刘林转眼间就变成了亿万富翁。由此,他常常对自己说:一定要善于动脑筋,想办法,等待和寻找赚钱机会。</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信念,在江文心里隐藏了不知有多少年。因而他遇事从不表露出一副痛苦和无奈的神情。他早已不止一次地经历过生活挫折。虽然他经历的遭遇不同,受折磨的方式不同,感觉和体验也不同,但是他对任何挫折持有的坚强意志却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他经常这样开导文雨:要咬紧牙关挺过去,挺过去了,你便是强者。</p><p class="ql-block"> 他读书不多,只是高中毕业。因为家穷,也因为偏科,他与大学无缘。生在农村,毕业了只有务农。干农活自然很辛苦,可一般的农活可也不会让人吃不消。最累的要数冬春交替的季节,小麦正处于旺盛生长期,需要大量担粪施肥,全靠一副肩膀、一根扁担把便池里的粪来个底朝天。一担就是好几天,一走就是好几里地。</p><p class="ql-block">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他担得有点少,不紧不慢地跟在父亲后面。走到半路,他还可以停下来歇一歇,缓缓劲。可走第二趟的时候,父亲就不歇气了,而是换了个肩继续走。他也只好学着换肩,走得虽然还算顺利,可一场下来,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更令人难受的是深更半夜独自睡在床上那种腰酸背痛的折磨。挑担人至多只穿件家里缝制的旧衣服,有点干脆光着膀子,整个上身都水淋淋的油光发亮。父亲说他的肩膀嫩,所以怎么也得让他穿件较厚的衣服。可那衣服刚走了两趟,就好像在水里浸过一般。平时干活,到中午吃饭时才觉得饿,可这天却不同,刚走完三趟,肚子就闹“空城计”了。第四趟走到半路,就觉得浑身打颤,再也支持不住了。父亲第五趟回来见他这摸样,叫他赶紧回家喝点水、吃点东西。他照父亲的叮嘱,回家喝了一碗凉水,吃了半碗饭,这才觉得好了许多。那是他第一次体验饥饿和虚脱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  乡村农民担粪,看起来脚跟不沾地,轻松自如,如同竞走,健步如飞。那姿势实在让人羡慕,也让人嫉妒。</p><p class="ql-block"> 江文虽不属牛,可从小就养成一股牛脾气,遇事从来不服输。</p><p class="ql-block"> 那天下午,他居然与邻居大嫂较起劲来。</p><p class="ql-block"> 江文担着一担粪放开脚步小跑着,大嫂从后边跟上他说:“小伙子,真行啊!头一年干活就这般卖力气!加把劲,看能不能跟上我?”</p><p class="ql-block"> 江文看了她一眼,只咧嘴笑笑,没吭声。其实。他实在是没有余力跟她说话。</p><p class="ql-block"> “怎么样?不服?来,看看你这原装的小伙子能不能担得过咱养过孩子的娘们!”</p><p class="ql-block"> 江文仍不出声,两脚却加快了步伐。</p><p class="ql-block"> 那大嫂长得又高又大,加上多年的农村锻炼,这种农活早已不在话下。所以,尽管江文奋力拼搏,也还是担不过她,渐渐地由并驾齐驱变成了穷追不舍。</p><p class="ql-block"> 走了一段路,只见那大嫂一换肩,又加快了脚步。</p><p class="ql-block"> 江文咬了咬牙,也换肩,可他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发热,似有什么东西要呕出来。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劳累过度而引起的吐血反映。他只是觉得好难受,眼前开始直冒金星。于是,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待觉得胸口稍稍平静后,才放下担子。</p><p class="ql-block"> 他再也不敢逞强了。晚饭时,他把这种感觉告诉了父亲,才知道那是要吐血。而且,一旦吐血,后果是非常严重的。</p><p class="ql-block"> 那段时间,江文几乎每天都是把最后一口晚饭扒进嘴里,还来不及吞进肚去,就躺在饭桌傍睡着了。等到父母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后,才把他抬到床上去。第二天早上,当江文睁开眼欲起身时,浑身像散了架似的,胳膊腿都有点不听使唤了。</p><p class="ql-block"> 当然,最终,江文还是咬着牙起来了,然后往脸上猛然浇上一瓢凉水,吃过饭,扛着扁担走出了家门。天天如此。</p><p class="ql-block"> 他熬过来了,挺过来了。</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进城打工更苦更累。</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的能力到底有多大,这在人的一生中似乎并不重要,况且一般情况下也是难以估量的,又特别是刚刚跨出校门的且具有一定专长的高中学生,就更难以估量了。关键的是你如何去挖掘自身潜在的创造性思维。江文读书时偏好文科,文科中尤其语文中的写作最棒。高中几年学习期间,他已先后在报张杂志上发表了十来篇文学作品,累计超过一万字。写作就是他的专长,诗歌散文都可以写。当然,还得靠老师的帮助和推荐。渐渐地,他确信了自己的才能,确信自己写的东西并不比一般书报上发表的差。也是他的老师,在他毕业离校之前,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即使回家务农,也不要放弃手中的笔。还是他的老师,在他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特地前去看望他。当得知他半年来差不多一篇文章也没写时,感到非常失望。那似乎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和眼神,使江文至今仍记忆犹新,那里面隐藏着一种深深的责备。就在那一次,老师给他引荐了一位县报编辑。也就是在那次之后,江文才重新拿起自己的笔,再次开始了方格纸上的辛勤耕耘。</p><p class="ql-block"> 种地人都懂得,有耕耘就必然有收获。江文是个善于生活的人。虽然,他对自己的生活状况也时常感到很不满足,但他却能在其中寻找乐趣,且有与天同乐的特殊意识。他把这些意识形诸笔下,多少也能生出几朵花来。</p><p class="ql-block"> 可就是这些小花片似的文章,在江文未来的生活中,起到了较大的作用。他凭着一支笔,很快被县报破格录用了,当然,只是个合同工,但也算是个名副其实的编辑、记者。</p><p class="ql-block"> 在此期间,他又带职读了中国作协举办的文学创作研修班,结识了一些在全国赫赫有名的大作家,亲耳聆听了这些大家们的讲座,从而坚定了他在文学创作上的信心。</p><p class="ql-block"> 研修班结业,他居然还得到了一张大专文凭。他觉得自己已大有长进,于是,开始尝试写起小说。</p><p class="ql-block"> 这之后,他又被县委宣传部借调了过去,作为一个专职干部,组织上想让他的笔杆子充分发挥作用。</p><p class="ql-block"> 江文是很辛勤的。他仍在不断地写作,不断地发表作品。</p><p class="ql-block"> 可他慢慢地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枯燥乏味,很不满足。无论怎样,他都难以摆脱“贫穷”二字。精神上的富有,物质上的穷光蛋时时在他的脑海里回旋,因而,他决心改变自己生活现状的欲望也就愈来愈大。</p><p class="ql-block"> 于是,江文开始密切关注外界的信息。它常常对收集到的信息产生着极大的难以抵抗的诱惑力。对于一个有能力有意向开拓自己未来生活道路的人来说,呆在大山沟里无疑是一种极大的浪费。</p><p class="ql-block"> 于是,当他坐在办公室里无聊地品着土产花茶,浏览着一则又一则招聘广告的时候,突然从“南风窗”吹来了一阵改革开放的劲风。这时,他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p> <p class="ql-block">  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之后,他征求了父母的意见,毅然交了一份辞职报告,也来不及等领导审批,就匆匆收拾行李,登上南下广东的列车,来到了“南风”的发源地、一位老人画过圈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然后,事情并不像“南风”一响、神州皆绿那么神奇。江文每天跻身于来来往往的打工人群,顺着招聘广告提供的信息,走了不知多少个用人单位,遇到的不是摆手,就是摇头。</p><p class="ql-block"> 怎么办?回家吗?不,绝不能!这似乎也不是江文的性格。</p><p class="ql-block"> 他明白,他当初想得过于天真,终于遇到了“改革的阵痛。”</p><p class="ql-block"> 车既然已经到了山前,就没有回头的路可走了,即使是真的无路可走,也该开拓一条路来。</p><p class="ql-block"> 于是,他白天四处奔走,晚上便扒在低等饭店的破桌上辛勤笔耕。饿了,就吃点稀饭、馒头、榨菜;困了,就随便往那张“叽叽喳喳”的破木板床上一趟,也能睡个大天亮。</p><p class="ql-block"> 那十多天里,江文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他似乎成了一个无业游民,盲目地在都市的街灯下穿来穿去。眼看生活就快没着落了,可他每天还是照常写他的诗、散文、小说,居然还有人、有事、有景可写,有情可抒。而且无论是诗还是散文,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对特区所见所闻的欣喜之情。有时回味起来,江文不禁发出几声苦笑,感叹自己居然有着这种对比鲜明的双重性格。</p><p class="ql-block"> 但是很快他便清楚地意识到,靠自己手中的一支笔是难以维持生计的,那么,只好退而想之,卖卖体力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他来到了一个建筑工地。</p><p class="ql-block"> 城里的人都说农村太苦太累,于是,农村的人也就自认为确实是太苦太累,因而,一方面是对城里人有着说不尽的羡慕,另一方面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p><p class="ql-block"> 而事实上,城里的有些苦力活确实是比农活要累的,这一点,对没有亲身经历、亲自把两者做过对比的人来说,却是不以为然的,不管你怎样说,他都不会相信。</p><p class="ql-block"> 不到一个星期,江文就已经体会过、对比过。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建筑队伍,技术水平普遍较低,只能承揽一些简单的民房建筑、房屋拆迁和维修之类的活儿,基本上都是手工操作,除包工头与一个砖匠师傅之外,其余招用的都是些做苦力的小工,吃苦受累自是不能少说了。</p><p class="ql-block"> 首先是劳动时间长。特别是在南方,一年四季都有活干,每天劳动的时间也都比农村长得多。因为有工期的限制,时时刻刻都有人在催着你,让你丝毫放松不得,一天下来,疲惫得要命。而农活,是不需要这么紧张的。</p><p class="ql-block"> 其次是劳动强度大。拿农村最累的担粪来对比一下,建筑工地小工的活,绝不放松,而且,天天如此,绝不像农活那样最累的不过几天,或者十几天。江文干过一年农活,自以为什么累活都不在话下,所以,来建筑队当小工,他是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的,至多也不过就是再尝试一下农活而已。不想,一到工地,第一天,他就有些吃不消了。但是他有过干农活的体验,只要熬过两三天,就不会觉得怎样累了。</p><p class="ql-block"> 然而,第二天,天气却如同盛夏一般炎热。江文和其他小工一样,在热风的吹拂下,穿着一条大裤头,肩上搭着一条擦汗用的毛巾,推着大斗车,一会儿砖、一会儿水泥浆,在石头和碎砖横七竖八的平地上,弓着腰、弯着脚,喘着粗气,十分小心地小跑着。无论是成块的砖,还是拌和好的水泥,每一车都不止200斤的重量,每5分钟就得往返一次,否则就会引来一阵工头的责骂。一上午六个小时,中间没有歇息、抽烟、喝水的时间。他要往返将近七十次,要完成将近14000斤重的运输工作。好在因为精神高度集中,江文才没有出什么差错。然而在完成最后一车水泥浆的时候,随着工头宣布上午工作结束的一刹那,他的精神彻底放松了。就在这时,大斗车伴着他在跳板上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终于趔趄着连车带人栽倒在地上,顿时不省人事。</p><p class="ql-block"> 江文被工友抬进了工棚。他似乎觉得有人向他的嘴里灌了一些什么东西。许久,他勉强睁开了眼睛、恢复了神志。</p><p class="ql-block"> 当他明白自己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时,江文蓦然意识到这样有可能会因他耽误劳动延误了工期而被炒鱿鱼。依他过去的经验,他想:必须马上吃东西,吃过东西再睡上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而,他的身体、他的四肢却完全不响应他大脑神经司令部的号召,似乎这一切都在别人的掌握、控制及操作之中。他拿出九牛二虎之力想叫个工友帮忙弄点吃的。但他忽然又想到现在正是吃饭时间,工棚里只有他一个人。顿时,孤独、无助、无奈一齐涌上他的心头。终于,他的眼里禁不住淌出了一串辛酸的泪水……</p> <p class="ql-block">  他沉沉睡去。</p><p class="ql-block"> 睡去眼前的孤独、无助和无奈;睡去所有的劳累和疲乏;睡去一切的痛苦和烦恼;睡去人世间的一切喜怒哀乐;也睡出自己人生中的这一段空白。</p><p class="ql-block"> 每每回味起那一个下午的沉沉大睡,江文不禁从心里感叹,人生真他妈的没有比睡觉再幸福、再舒服的了。</p><p class="ql-block"> 而渴望舒适、幸福,渴望安宁、祥和,渴望没有一切痛苦、烦恼、纷争,确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如果不出来打工,如果不出来玩笔杆子,一味地呆在家里自给自足、自生自灭,虽说不上世外桃源,倒也过得较为充实。但是,处于当今信息高度发达的社会,人们不可能排除欲望的冲击和碰撞,无法做到对外界的发展变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更不要说一个精力旺盛、生龙活虎、且有一点本事的年轻人。就和尚尼姑,在这年月,也常常下山化斋求缘。虽然时间久了未免显得絮絮叨叨,让人产生某种逆反心理,但他们对大把大把的钞票以及外界新鲜事物的流传无不产生种种欲望。和尚尼姑尚切如此,何况凡夫俗子?</p><p class="ql-block"> 谁不想改变自己贫困的生活状况?谁不想让自己生活得更好?</p><p class="ql-block"> 世外桃源是不存在的,相反,倒是“沉舟侧略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当中国人还沉醉在自己空想的共产主义幻梦中,冲刺在自高自大的狂热之中时,世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中国人从幻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候,才猛然感到大吃一惊,哪里水深,哪里火热,已难以制定。于是,才有了“发展才是硬道理”的斩钉截铁般的论断。国家如此,个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江文从沉沉大睡中醒来后的思考和结论。尽管他的经历是劳累和痛苦的;尽管他可能因此而再度成为无业游民,但是,工,还是要打下去的。</p><p class="ql-block"> 江文醒来的时候,已是夜深人静了。工棚里只有人们粗重的呼吸。借着门口透进来的灯光,他看到了自己枕边的报纸上放着五个包子。于是他试着起身,除了浑身一阵发虚的感觉之外,似乎没有别的什么不适。</p><p class="ql-block"> 他拿起早上事先泡好的一杯凉茶,坐在床沿上,三下五除二,就把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进了肚子。</p><p class="ql-block"> 随后,他走到外边洗了洗手,又返回到工棚里倒床便睡。这一回,他睡得很香。</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他又操起了大斗车。</p><p class="ql-block"> 没有人对他昨日的误工说什么。他还是去侍侯那个砖匠师傅。</p><p class="ql-block"> 在上午偶尔歇息时,工头告诉他,昨天下午,正好砖匠师傅和工头有事离开了工地,所以,他差不多没耽误活。当然,工资还是要扣除的。</p><p class="ql-block"> 最后,工头又说:如果出现第二次,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随即又安慰他,头几天,都有些受不了,熬过了这一关,以后也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此时,江文当然只有深表谢意。他从心底认为自己遇到了善良的好人。为了酬谢两位好人,第一次发工资时,他特意请他们进了一次饭馆,花去了他一个月的大半工资。</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江文持续熬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春节,江文欣喜地带着自己亲手睁来的一千多元钱,回了趟远在巴山蜀水的老家。</p><p class="ql-block"> 一千多元钱,这使江文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毕竟他身上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多的钱。</p><p class="ql-block"> 春节一过,江文再次回到了那个工程队。</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半年之久,好心的师傅开始劝他离开这个工程队,到别的工程队去,这样才有可能成为砖匠师傅,赚更多的钱,也不用再卖苦力、当小工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江文从深圳来到了惠州。</p><p class="ql-block"> 住在惠州的一家旅馆里,他还是白天到处找工作,晚上照常爬格子。</p><p class="ql-block"> 事情仍然很不如意,想找个玩笔杆子的工作,还是落空了。</p><p class="ql-block"> 他在一家小报上看到了一则招聘广告,说是在朝阳市郊有一项工程正待施工,现在广招砖匠师傅。于是那天下午,他乘坐一辆公共汽车前往潮阳。</p><p class="ql-block"> 汽车走了七个多小时,下了汽车又步行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才到达目的地。但是这里,离开工的日期还早着呢?没有一个像样的工程队伍,单单一个砖匠师傅,又有何用。</p><p class="ql-block"> 看来,只好原路返回,因为自己的大部分东西,包括自己所写的一些稿件还都在惠州那家旅馆里。可是想到回去仍要乘车,江文一摸衣兜,顿时脑袋“嗡”的一声,傻眼了,装钱的左右屁股兜被人划开了一道口子,衣袋里的800多元钱不翼而飞,显然是被小偷窃去了。</p><p class="ql-block"> 怎么办?今晚要回到惠州去,不回去又怎么办?没钱坐车,只好走回去了!天哪,200多公里蛙!而且是夜间,又是荒山野岭!</p><p class="ql-block"> 想到这些,江文不觉毛骨悚然。</p><p class="ql-block"> 但是,也没别的办法!</p><p class="ql-block"> 当他把自己来时的路仔细搜寻了一遍之后,天也就黑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此时此刻,无须犹豫、徘徊,他只能加快脚步往回走。</p> <p class="ql-block">  江文脚步沉重地独自行走在山间的公路上。</p><p class="ql-block"> 截车,捎脚?</p><p class="ql-block"> 200多公里的路程,哪辆车会白白地拉你?说你的钱被人偷窃了,又有谁会相信你、同情你、可怜你?况且,那被同情、可怜的滋味也是不好受的。即使人家不先向你要钱,下车之后你又拿什么脸面给人家?那你岂不是成了一个骗子?而那些走南闯北的司机,哪个会白白被你欺骗?</p><p class="ql-block"> 无路可走!</p><p class="ql-block"> 不,路就在脚下,只要需你自己以最原始的方式去走。</p><p class="ql-block"> 漫漫长夜,暗无天日!寂寥蛮荒,渺无人烟!</p><p class="ql-block"> 灯光?灯光是有的,可它茫远得正如天上的星星;声音?声音也是有的,那是荒山野岭野兽的长鸣。</p><p class="ql-block"> 江文不禁一阵颤栗,额头渗出了冷汗,但他转念一想,走的毕竟是公路,公路上也时有汽车轰然驶过,再大胆量的野兽也是不会到公路上来伤人的。</p><p class="ql-block"> 他在中午12点的时候只吃了一碗面条,到现在已有七八个小时了,胃里早已空空如也。想到这个,胃里也就跟着“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好像有什么回应似的。已经有过两次因饥饿和劳累而虚脱的经历了,会不会出现第三次?</p><p class="ql-block"> 可问题是,这一走说不定还要多长时间,能挺得住吗?</p><p class="ql-block"> 想着,想着,他看了看道路两旁,或许能找到点野果子吃。</p><p class="ql-block"> 然而,道路两旁漆黑一片,他不但没看见结果子的树,就连树叶什么形状也都分辩不出来,反而看到了一排排摇摆不定的黑影,刹时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阴森恐怖的世界,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p><p class="ql-block"> 但是,他别无选择,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p><p class="ql-block"> 拐过一个山脚,他来到了一处悬崖下边。风大概停了,没有树叶的沙沙声,没有野兽和野鸟偶尔的叫声,更没有远处的汽车声,除了自己的脚步发出一连串不规则的声响外,四周是一派死寂。抬头望一眼高高的悬崖,黑森森的一片,仿佛一只巨大的猛兽,正张着那张深不可测的大口,吞食生灵般逼压下来。江文不禁又一阵毛骨悚然。</p><p class="ql-block"> 惊魂未定,猛然又见一个黑影从悬崖边穿过路面,迅速钻入路边的树林。吓得江文几乎叫出声来,顿时冒出一声冷汗。</p><p class="ql-block"> 那东西像狗一样大,该不会是一只野狼吧?如果他也像我一样十来个小时没吃东西的话,那么我……</p><p class="ql-block"> 看看路边的树林,再看看身后,倒也没什么动静。只有自己的心跳在砰砰作响。</p><p class="ql-block"> 没等平静下来,“嘀——”身后又猛然传来一声汽车喇叭的鸣叫,在寂静空旷的山野里,那声音格外刺耳。不用说,正陷在惊恐的境界里难以自拔的江文又会被吓成咋样?</p><p class="ql-block"> 当然,随后,汽车也就拐过了山脚,灯光照亮了整个路面。江文回过头来,朝汽车挥了挥手,但那汽车却丝毫无视他的存在,依旧风弛电挚般开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对此,江文没有生气,因为他对拦车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惊心动魄!刚刚平静下来,他不禁玩味起了这个词语,他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地走向黑暗的深渊,荒山野岭的凄惶使他从头到脚吓出一身冷汗。深山里,身为打工仔的他,走到这一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必需勇敢,必需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望着前面阴森恐怖、漆黑一片的世界,想着悬崖、汽车、野狼,也想着明天太阳升起的辉煌。光明、财富,这个具有无限诱惑力的东西,不知牵制着多少打工仔。为了它,他们不知要面对多少人间凄凉,跨越多少旅途危险。这是悲哀,也是作为一个打工仔明显的忘我拼搏的表现。</p><p class="ql-block"> 江文就是江文,他不但是一个不怕吃苦的打工仔,而且也是一个小作者、小诗人。不到半小时,一首小诗已经在他的头脑里写了出来。在反复琢磨一番,觉得满有滋味。于是心里猛然觉得畅快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何不趁此机会构思点别的作品呢?把今天的经历写成一篇小说,效果肯定也不错的。</p><p class="ql-block"> 于是他边走边想,小说的人物、情节、故事的发展变化逐渐在他的脑海里形成。顿时,他觉得这样好多了,饥饿走了,烦恼飞了,恐惧也留得无影无踪了。</p><p class="ql-block"> 就从上山写起吧,不必过于虚构,只需如实地写出自己的经历和体验、感受就可以了。只是,经历还没有结束,是否还会有别的感受和体验呢?不管这些,先将经历过的写好再说!</p><p class="ql-block"> 于是,他开始在心里打起了腹稿。</p><p class="ql-block"> 到底饥饿是很实在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它又不知不觉地回到意识中来,而且,这一次,肚子闹得更凶,简直难以忍受。无奈,小说只好暂此搁笔了。</p><p class="ql-block"> 当又一辆汽车开过的时候,借着灯光,江文发现路旁的树变得矮了,像是桔紫树,又似杨梅林,可没等他看清树上有否果实时,汽车就一晃而过了,四周重又归于黑暗。</p><p class="ql-block"> 停了一会儿,两眼渐渐适应了黑暗,他开始在树下认真地搜寻、辩认。约莫看了十多棵树的时候,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他居然发现了两个果子。他简直欣喜若狂起来,一跳脚,抓住了枝条,随即摘下果子来,放开树枝,再看看,居然又看到了两个人、四个……不大一会儿,他就摘到了十多个果子。</p> <p class="ql-block">  果子是摘到手了,可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凭手感仔细地触摸、捏捏,他断定是桔子,还有点嫩。没办法,只好暂时用之充饥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他坐在树下,一口气吃掉了八个,直吃得胃里开始往上冒酸水,舌头隐隐作痛,方才住嘴。</p><p class="ql-block"> 他在那棵树上又摘了几个,两手拿着,又继续了他的艰难跋涉。</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晚上九点多钟,他才回到惠州自己住的旅馆。</p><p class="ql-block"> 店老板很是宽容大量,得知江文的钱被偷窃,吃饭睡觉都给不起钱之后,答应允许江文欠帐吃住。</p><p class="ql-block"> 第三天,江文仍旧上街找事做,顺便把自己的一首小诗和一篇小说稿投给了一家刊物编辑部。他没有料到,编辑当场就明确表示,要用他的两篇文章。</p><p class="ql-block"> 不到十天,江文就在旅店里收到了刊物和稿费。那时,江文已经又在一家工地找好了工作。</p><p class="ql-block"> 深山夜行,那滋味好苦、好酸,也好刺激。现在回想起来,已说不清是啥滋味了。</p><p class="ql-block"> 倒是写夜行经历的那两篇东西,从写作到发表,都出奇地顺利、出奇地快,的确是以往以及那以后没有过的。</p><p class="ql-block"> 奇怪的是,那以后,因为打工,江文觉得自己的笔仿佛生锈了,不只是格外低产,就是花好长时间磨出来的东西也都很不像样,尤其是今年以来,连一篇东西也没发表过,难道“江郎才尽”了吗?难道就只能做一个建筑工人了吗?</p><p class="ql-block">于是他想到了下一步,应该到人才市场去试一试。</p><p class="ql-block"> 江文胡乱吃完“夜宵”,连“水上乐园”都吃灯拔蜡了。他知道,已经是凌晨两点左右了。</p> <p class="ql-block">  作者介绍:孙亿,原名孙久万,作家、诗人、资深媒体人,品牌策划运营专家,出版个人专著七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