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剑明散文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是谁？</p><p class="ql-block">深红色的木像镶着金色从明代坐到如今，静处几百年，左手托着一只葫芦瓶，双目微垂，似笑非笑。人们在你面前驻足，争论不休——你究竟是谁？</p><p class="ql-block">是佛门的尊者吗？你的短发散披低垂，衣纹如水波流淌，那坐台姑且看做莲台把吧，早已斑驳，却依稀可辨。</p><p class="ql-block">药师佛？药师琉璃光如来最常见的持物是药钵或药诃子，但在民间雕刻、尤其是明清以后的东南沿海，确有以“药葫芦”代替药钵者。造像多呈“垂目微闭”慈悲相，右手托葫芦，左手结禅定印，民间即直呼“药师佛”。可此造像显然不具佛相。</p><p class="ql-block">弥勒菩萨？弥勒在“兜率天”阶段的造像通常“双目微闭作禅定相”，左手垂下执净。早期净瓶多为直筒形，宋元以后出现葫芦形净瓶的变体。可人们无法适应你如此没有富态。</p><p class="ql-block">或许，你只是宋明匠人笔下的一次“误读”，让梵呗与汉俗悄然交融。但佛门造像从无这般恣意的葫芦——你不是佛。</p><p class="ql-block">是道统的仙真吗？你的衣袂宽大，似有云纹暗涌。</p><p class="ql-block">保生大帝？闽南的医神确以葫芦悬壶济世，可你的眉目更静，少了民间神的烟火气。东南沿海把“医神”吴夲与佛教、道教杂糅，其神像亦常见“右手托药葫芦、眼微闭”作“悬壶济世”状；严格说这已非佛教系统，但在宫观、民间庙宇中常与佛像并列供奉，容易被误认成佛教。</p><p class="ql-block">吕洞宾？吕祖常持葫芦，双目半阖作“醉眼”或“内视”状。若造像为文像，非仗剑斩蛟的武像，且冠饰、发髻为道士装束，极有可能是吕祖而非佛像。那醉眼朦胧的剑仙，该有几分疏狂，而你只余慈悲。</p><p class="ql-block">曾将你认作药王——那长须拄杖的老者，采药终南，著书济世。可你分明不是。药王该有百草浸染的皱纹，腰间悬着药锄与麻绳，步履间尽是人间烟火。而你却低眉垂目，发如和合，衣似流水，葫芦在掌中静默如谜。这葫芦太圆润，不似采药的粗陶罐；这姿态太庄严，不似行医的风霜客。香客们固执地将你唤作药王，可你只是微笑。或许他们需要一尊能治百病的神。</p><p class="ql-block">你或是某位无名丹士，将金丹大道凝在这葫芦中？可道观的八卦与龙虎纹饰，为何不见于你身？你似道非道，悬在虚实之间。</p><p class="ql-block">是凡人吗？柳本尊的弟子？川密造像中确有持瓶胁侍，但你的气质太孤绝，不似护法。或是某位被神化的郎中，以葫芦镇疫，受香火供奉？可你的姿态太庄严，不像草莽英雄。你非佛非道非人，却让所有身份在你身上重叠又破碎。</p><p class="ql-block">那只葫芦瓶，才是真正的谜底。</p><p class="ql-block">它是药，也是毒。佛门的净瓶本为洗手，道教的葫芦却装长生酒。你手中的器物，究竟是洗涤罪业的法器，还是点化众生的仙丹？葫芦中空，却能纳天地——正如你沉默的唇，不言不语，却道尽生死。</p><p class="ql-block">它是束缚，也是解脱。葫芦藤蔓绵延，象征子孙万代；可它又是“悬壶”，医者用它收纳人间疾苦。你的葫芦瓶，是圆满还是轮回？是福禄双全的祈愿，还是看透繁华后的空寂？</p><p class="ql-block">最终，你谁也不是。你是手持葫芦的“自我之神”——众生拜你，实则是拜自己心中的执念。求医者见药王，问道者见丹鼎，惧死者见轮回。而你只是木雕造像，只是葫芦，只是时光雕琢的一瞬禅意。</p><p class="ql-block">千年后，你的莲台已裂，葫芦却依旧光滑。人们终于明白：你非佛非道，而是“选择”的化身。捧起葫芦的人，要么沉溺于福禄的幻梦，要么打破它，饮下属于自己的那味药。</p><p class="ql-block">你是“葫芦”神。</p><p class="ql-block">——神不在庙堂，而在掌心。</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作者为江苏散文作家；江苏省委宣传部报刊文学奖散文一等奖获得者（同时获奖者：汪曾祺、朱苏进、杨苡、艾煊、忆明珠、叶庆瑞、夏坚勇）；高校历史学教授；我国司法“文物鉴定”资质机构江苏格社艺术品鉴定评估有限公司创始人、名誉董事长；江苏省文物保护学学会创会副会长。由我国老一辈著名散文家刘白羽题写书名的《苏中船家》散文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当文物遇上文学”系列写作对象大多曾经由南京市博物总馆、南京大报恩寺遗址博物馆等国家一级博物馆展出】</span></p> “当文物遇上文学”评论员点评散文 <p class="ql-block">这篇散文以明代木雕造像为切入点，展现了深厚的文化底蕴与独特的艺术思考。全文以第二人称"你"展开对话，赋予静默文物以灵性，在文学性与学术性之间找到了精妙的平衡点。</p><p class="ql-block">文章结构呈现出清晰的思辨脉络：从佛门到道统，从神祇到凡人，层层递进又相互呼应。作者巧妙运用排比句式（"是...吗？"）构建起多元解读的空间，既展现了文物鉴定的专业视角，又保留了散文应有的诗意想象。特别是对葫芦意象的诠释，将实用器物升华为哲学符号，由"药与毒"到"束缚与解脱"，最终指向"自我之神"的命题，体现了作者对物质文化遗产精神内涵的深刻把握。</p><p class="ql-block">文字处理上，作者善用短句与意象叠加（"螺发如经卷，袈裟似流水"），在严谨的考据中注入文学美感。结尾处"神不在庙堂，而在掌心"的点睛之笔，既呼应开篇的设问，又将文物欣赏提升至生命感悟的高度。作为跨界写作的典范，该文既满足了专业读者的知识需求，又为普通读者提供了审美享受，展现出学者型作家特有的厚重与灵动。</p> 文物名称：明末清初木雕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