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昨日上午，我正埋首于今日庭审案卷堆叠之间，深知晓梅近日精神萎顿如霜打残荷，特意唤来侄女英玲操持家务。想着有她帮忙做饭打扫，孩子们归家亦有人照应，心下稍安。然而午时归家，推门竟不见晓梅与英玲踪影——屋内寂静，唯余案上摊开的书页被风悄然翻动，如同命运在无声处轻叩门扉。疑云顿生：莫非是英玲陪她去寻那熟悉的老中医了？晨起她曾皱眉诉说胃中翻江倒海，一日十顿西药吞咽如石，或许换成汤药，能稍缓那日积月累的侵蚀？想她体谅我忙碌，便悄然去了也未可知。</p><p class="ql-block"> 悬心两小时，电话终于响起，那端传来的声音竟一扫沉疴：“我们呀，在旬邑地界了！”原来英玲、英娟、敬军几个年轻人兴起，由小侄女婿敬军驾车，拥着晓梅出游散心去了。话筒里笑语喧哗，她声音里跳跃着罕有的轻快，直说山间林木森森，秋田如海，凉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我握着电话，比她更深的喜悦如清泉漫溢——这酷爱山水之人，一旦挣脱四壁，投入青绿怀抱，竟似换了魂魄，沉疴顿隐。这意外之喜，真如寒枝忽绽的蓓蕾。</p><p class="ql-block"> 然而这欣悦薄如朝露。暮色四合时，沮丧的阴翳重新笼罩了她，胃胀如鼓，腹痛如绞，干呕不止，只能蜷缩于床褥间辗转。病痛如同无情的潮汐，短暂退去复又汹涌袭来，将人困在逼仄的滩涂。</p><p class="ql-block"> 忽闻儿子电话，言十点左右携小孙女嘻嘻与保姆返家。话音未落，适才还萎顿不堪的她竟蓦然翻身而起，执意要去打扫儿子房间。开窗通风，拂拭积尘，收拾盥洗之地……此时电梯偏又骤停，如命运顽皮地横插一脚。于是两人只得奋力清扫楼梯楼道，灰尘弥漫里，汗水涔涔而下，湿透鬓角衣背——那一瞬间，病痛与年岁似乎都被抛掷脑后。我心疼她强撑病体，她忧虑我体力难支，彼此目光里焦灼的关切无声交织，却又都无法阻止对方固执的脚步。我悄悄吞下十粒丹参滴丸，支撑着完成这场无人布置却心照不宣的“作业”。她喘息未定，又急急翻寻库房，为保姆取凉席，为小孙女找出亲手缝制的麻绸夏衣，仿佛要将所有亏欠的爱意，在此刻尽数填满。</p><p class="ql-block"> 今日家中景象迥异：外孙女萌萌、大孙女蔻蔻的笑语喧声，与归来的儿子一家汇成热闹溪流，沉寂惯了的“老巢”骤然生机盎然。只可惜那电梯故障依旧顽固，师傅断言一块电路板需返厂修理，一周之内，陡峭的楼梯成了这热闹图景中一道笨拙的刻痕。生活之酒，原是如此酿成——喜的甘醇与忧的微涩，总在同一个杯盏里难以分割地交融。</p><p class="ql-block"> 至于我念念不忘的所谓“最后一次亲自出庭”，因第一被告代理律师申请延期审理而暂搁。然而搁浅之下，却暗涌着令人惊喜的暖流。此前费尽心力召开会议、发送律师函、反复磋商而胶着的问题，竟在上午证据交换质证中峰回路转。当龚总委托的律师点明另一被告所举证据的尖锐指向，龚总态度顷刻逆转，松口承认收到那关键的3700万元。虽因需大股东书面确认、出具收据并加盖公章等程序仍需时日，不得不延期，但这分明已是破晓之光！另一被告（第一被告的担保人）亦在庭上口头承诺，将尽力促成以第一被告账上现有三千余万元偿付我方——承诺在庄严法庭上掷地有声，纵然过往屡屡违约的阴影犹在，但这白纸黑字将刻入法律文书，若再生反复，强制执行之剑便高悬于顶。归途暮霭沉沉，心中却渐次澄明：这奔波五载的漫长跋涉，竟有望在岁末抵达终点。债权人望眼欲穿的权益，终将穿透时间的尘沙，回归其位。而我的长篇小说，亦仿佛听到了结尾处那一声沉静的句点。</p><p class="ql-block"> 这尘埃落定之期，亦深藏于晓梅长久凝望的眼底——她笃信，唯有案结事了，我那被纷繁俗务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心神，方能有六成以上，真正落回她的身旁，如倦鸟归栖于属于它的寒枝。</p><p class="ql-block"> 生活之藤，纵使在凛冬最深的冻土里，也从未停止它向暖而生的盘绕。晓梅的病榻与法庭的激辩，看似天壤悬隔，其根脉却在地下隐秘地纠缠共生。病体在山水间片刻焕发的神采，如寒梅于雪隙中吐露的一点惊心；暮色里老夫妇执帚相扶清扫楼梯的身影，那汗水滴落的印痕，是生命在重负下依然不肯低头的倔强铭文；而案牍劳形中峰回路转的曙光，则像穿透云层的冬日，将暖意不偏不倚地洒落在两个本已疲惫的灵魂肩头。原来所谓相濡以沫，不过是于各自深渊的边缘，仍不忘向对方抛出一根名为牵挂的绳索，在命运的风雪中，彼此成为对方未曾沉没的舟楫——这严冬虽长，然而只要两颗心依然在生活的冻土下相互取暖，季节深处，便永远深埋着一个不可战胜的春天。</p><p class="ql-block"> 2025.8.5 周二 乙巳年闰六月十二</p>